《太平隐》旺仔喝旺仔

58、第 58 章

　　人散后，连炭火都静谧了下来。烛火燃了多时，灯芯烬滞，火苗凌乱且微弱地跳动，宋乘星和刘丰明一人捻着灯芯，一人替换蜡烛。

　　门外的雪仍然下着，屋内温暖如春。如今留下的都是自己人，王隐甩掉了官场那副端方温和的正颜，随意且自在地斜倚在背椅上，他觉得有些饿了，可看两位兄弟的面上却是浓云密布，只好正色问：“今早日那两人为陆则刚求情的谏臣是你们授意的？”

　　林溦之面无表情道：“是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还有为什么吗？”

　　王隐被问住了，叹一口气道：“魏御史是陆则刚同年进士，陆郎中是陆则刚的乡宜，两人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朋友，都如同他一般，清廉无过，循循保官度日，唯一所求也许就是平安返乡。可如今苔刑袭身，陆郎中还好，魏御史身体忧患，不知能不能撑过去，就算撑过去，还有开春后的莽荒流放。”

　　林溦之有片刻怔忪，望着王隐：“你说魏御史现在就有可能死去？”

　　王隐点点头，“我已经交代那些人照应，但是能不能熬过去，只看天意。”他侧过身：“溦之，我知道你担心陆则刚，可行动前为何不告知我一声？你们今日之举是好心救人，可这事关乎圣上颜面，这人人自危的时刻，任何人的劝告都有可能白白送命。”

　　方皓心中也已生悔意，但语气仍倔强着：“我们哪知道会如此！”

　　三人皆静默了一会儿。

　　“那现在该怎么办？”方皓问。

　　王隐道：“我会想办法。”

　　林溦之问：“王兄有何办法？”

　　王隐目光微闪，却沉默了。

　　方皓紧盯着王隐：“你刚才那番慷慨激昂的言辞不会是糊弄他们的吧？或是糊弄我们？”

　　王隐低声道：“此事通天，非我力所能为，更非那些官员的劝谏就可遏止。这次，一定会掀起朝政变动。”

　　“所以……”林溦之不可置信地看着王隐：“你打算任由陆大人犹如那个程平一般当街斩首？”

　　王隐被他说中心思，又默然不语。

　　方皓目光沉沉，心怀激烈：“这就是王相你说的办法？还是说，王相你打算你去劫狱？抑或以假乱真找个替死鬼替陆大人去死？就算你有这个本事，陆大人那性子会跟你走吗？”

　　王隐仍沉默着。

　　方皓步步紧逼，怒不可遏：“今之宰相，对下官慷慨陈词，而实际只顾及自己的权势地位，不出一言！二哥，送客吧！王相选择明哲保身，我们自己想办法。”

　　“你们打算怎么办？”王隐急道。

　　林溦之道：“继续上谏，难不成圣上还能把百官全杀光？没有尝试谁又知道最终结果！”

　　“溦之你！你应该知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你难道要让百官皆为他殉葬？”

　　“难道我们看着陆大人去死！？”林溦之语速急骤起来。

　　“溦之……”

　　林溦之阴郁的脸有些泛白，他平复着呼吸，缓声道：“王兄，你贵为宰相，每年??米，职田，月俸，外加内廷及功劳赏赐，足以挥金如土。然而你却常以粗麻纻衣行市，简食淡餐成炊，我记得你小时候虽不是骄纵好奢之人，可也绝非这般简朴，你这样做是因为你把你的??米分了出去，职田也分给了那些蒙冤遭害的家属，正如程平妻儿一般，也是你暗中救助的是吗？”

　　王隐垂眸静默，半晌：“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可是我们不能，也绝不会让陆大人这般，他们家唯一的依靠便是陆大人那点薪俸，虽然我们可以照顾他的家人一辈子，但那是不一样的，陆大人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是陆夫人的丈夫，是他们的支柱更是他们的天，如果人真走了，毁掉的是一个家庭，再多银钱也补偿不了……”

　　“可是其他人呢？若天子震怒，又有官员如他一样下场，你考虑过他们的妻儿怎么活下去吗？我们不能拿生命尝试！”

　　方皓怒吼：“够了吧王相！我们没有求你出言相救，也请不要在此干涉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王相请回吧！”

　　王隐猛拍桌子：“方皓你不要胡闹！”

　　“哟！官架子终于起来了！”方皓嗤笑：“二哥，看看他这德行，我说的没错吧！”

　　林溦之面无表情地低垂着眉目，长睫遮蔽了他眼眸中的阴沉。

　　气氛骤降，刘丰明与宋乘星都僵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王隐苦涩的声音：“溦之，你也不信我吗？”

　　烛火在周围隐隐颤动，林溦之眼睫被投映出细碎的纤影，这纤影在面庞岑寂许久，终于掀开迎上王隐的视线：“各人站的位置不同，看法不同而已。你有你的明哲保身，我们也得知恩图报，与信任无干，所以——”

　　“所以我又是外人！”王隐压制悲愤：“为什么？陆则刚是有心为国，可这天下不止他一人这样，他敢进谏本就是抱有死心，你们已经救助过他一次？这次还要——”

　　“等等！”方皓打断：“什么我们救助他一次？是他搭救了我们！如果没有他恐怕我们早已经横死街头！”

　　千头万绪一瞬间化成了空白，王隐怔愣：“你说……什么？”

　　方皓冷硬地睨了他一眼，见他真是一脸空茫，一无所知，与林溦之对视一眼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王太平，不是我不敬重你，不信任你，只是家破人亡，世事巨变，我们在最痛苦最难熬时从来没有等来你……陆大人他，他明明是艰难度日，却依然救助艰难的我们，如今恩人有难，我们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呢！”

　　王隐深深地望着他。

　　方皓眉目空悬，怅然良久，与林溦之对视一眼，才启口讲那段逃命沉痛，惨烈，无法言说的过往……

　　当年王太平在丁忧期偷偷跑到虞山，呆了一个月后才离开，而他一走，一直潜伏的杀手终于动手了。

　　莽林重重，林溦之，方皓与方皎三个人一直在林中奔逃，身后呼喊声，叱骂声，还有流矢飞来的声音。

　　虽然他们已经十五六岁了，可这种场面到底没有经历过。在虞山住了三四年，全都是由秦外公和横先生照顾他们。那些人犹如恶鬼一般在黑暗出现，所有人都毫无防备，他们目标直奔横先生。

　　刀剑削断了房屋梁柱，秦外公护着几个孩子从快塌的草房出来，横先生挥着刀大喊，让刺客放过秦外公和几个孩子，可也就是那一分神，被刺客一剑贯体。他还没有倒下，举着刀，直接砍掉了这人的头颅，血喷溅在他脸上，又有一刀砍在他的后背，血流如注。

　　当年方林两家的孩子救下不明身份的横九野，却惨遭满门抄斩。
　　事发之际，已经收到消息的林家，反将孩子托付给横九野，让他把孩子偷送至虞山秦若川，也正是林溦之外公处避难，平安护送后，横九野无处可去，便与几人一起生活。

　　横九野不是什么好人，可也玩不来什么阴谋诡计，他以为一切事情因他而起，刺客杀了他其他人便能相安无事。
　　可保守秘密最妥当的方式就是斩草除根，任何可能的知情者只有死，才能让背后之人高枕无忧。

　　林溦之还怔怔看着横先生，才知道原来一个人浓稠的血也能流得那么肆意，像是开了闸的洪口，堵不住，救不回。
　　他缓缓倒下。

　　树影和人影犹如张牙舞爪的恶鬼，在四面八方交错纵横。

　　秦外公一边掩护孩子，一边斩断刀光剑影。他年轻时也是有名的双剑剑客，可再高的武功，也抵抗不了数不清的鬼影和层层叠叠的箭羽。

　　秦若川将一把软剑交与林溦之：“带着他们走。”又看了眼满脸泪水的方皓和方皎，像拍马驹那般轻轻拍了下林溦之：“溦之……你是我们家的孩子，你比他们大，要照顾好他们。”

　　憧憧鬼影已经追来，秦若川独自迎身紧随跟来的鬼魅，又大声道：“快走！记好我叫你的剑法。”
　　此后，没有嘶喊，只有刀光。
　　天缓缓暗了，夕阳的残光透不进这树林的瘴气血腥，满地都是失落的刀剑、殷红的鲜血和不知名的尸体。

　　林溦之和方皓知道他们再也跟不上来了，可是他们要活着，只能往前跑。漫无目的犹如困在丛林的猎物，不知逃窜到哪里才是生路，害怕让他们忘了思考，只知道奔逃……

　　这时方皎突然‘啊’了一声，又摔倒了，她伏在地上都不能动了，仍忍着眼泪说：“哥，别管我，快跑，你们快跑。”

　　方皓和林溦之哪里会留下她，蹲下来，要去背她，这才发现她的鞋子不知何时跑掉了，脚底竟然被树枝戳穿，鲜血和血痂早已覆盖整个脚面，却一直隐忍不说。

　　方皎缩了一下脚，抹掉眼泪：“你们俩别管我了，我不行了，真的跑不动了。”

　　林溦之二话不说背上她，三个人接着狂奔。疾风袭过枝杈，击打他们的脸颊，林溦之额上的汗珠一直往下坠，可逃命的恐慌让他暂时顾不上疲累。
　　他也不知在树影里又冲了几里，听见方皎歪在他后背轻声低喃：“溦之哥哥……”

　　林溦之边跑边答：“嗯，我在，放心。”他感觉方皎在用力想去搂住他，可是她分明虚弱地使不出力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可依然是奄奄一息的语气，一字一句地接着说：“往那个悬崖跑，就是，我们和太平哥一起发现那里，往下跳，也许会滚入那个山洞，这样……那些人就不会发现了。”

　　“好。”

　　林溦之和方皓其实早已经方寸大乱，只知道逃命，却不知应该逃往哪里。现下听方皎一说，三人立即往悬崖方向逃去。

　　奔到悬崖边，方皓扶着方皎从背上下来，伸出手，却僵在原地，林溦之只得独自放下方皎，这才发现一支羽箭插在她中枢骨旁，后背已经被血染红了。

　　又是汩汩的鲜血。

　　林溦之双目懵然，不能自控地颤抖起来，终于明白她的声音为什么那么虚弱。

　　反应半晌，才强作镇定，捂住方皎伤处：“皎皎，你没事吧？你不要死，不能死……”少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眼泪一直往下掉，只觉得这支箭应该是射中自己的，阴差阳错连累了方皎。

　　方皎虚弱地抬起手，林溦之立即握住，感觉她使了使力，示意要起来。

　　方皓已经如一个牵线木偶，他觉得眼眶发紧，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目光本能地跟着他妹妹的指尖。

　　二人扶着方皎起来后，见她指了指崖下，又看向自己的哥哥。

　　方皓仍有些呆滞，紧抿的唇缓缓松开，说话却语无伦次：“皎皎……我……你……不，我先下去，我在下面接着你。”

　　方皎笑着点了点头，“哥哥先下去，快。”

　　三个孩子跟随两个武功高手生活，自然也都跟着习武，虽然不精，可是普通的招式还是应付自如。
　　方皓纵身一跃，大约坠了十来丈，有一棵树横在崖中，他扑上那棵树，紧紧抓住树干，枝干缀颤，荡了两秒，然后又借力朝斜侧方的那个山洞跳了进去。站定后，扶壁朝上喊：“快下来！”

　　追兵的脚步声已经传来，林溦之对方皎道：“你先下去。”

　　方皎摇了摇头，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两人往悬边又靠近两步，方皎才柔柔地开口：“溦之哥哥……”

　　“嗯？”林溦之伸手把她凌乱的发丝撩到脑后：“别怕，有我。”

　　方皎却忽然抬脚吻了一下他的唇，微笑着说：“溦之哥哥，不要忘了我……”

　　“不会……”就这一瞬间，方皎竟轻轻推了他一下，他大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整个人重心不稳，已经摔了下去。但他当即在空中翻了个身，俯身朝下，搭上那棵树，脚蹬崖面，借力一扶，却听树咔嚓一声，摇摇欲坠，好在他已经跃身入洞。

　　方皎在崖上看着这一幕，温柔地笑了笑，独自转身，面对刺客。众刺客皆是一愣，不过才是十四岁的少女，面容决绝，笑容凄美，淡淡地开口：“我不知我们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赶尽杀绝，这一次，如你们所愿。”

　　然后张开双臂，仰身，倒头，直直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