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隐》旺仔喝旺仔

65、第 65 章

　　街道上熙熙攘攘，戴着各式面具的驱傩舞队被看热闹的人群包围，是寸步难行，方皓在队伍中逆流，周围来来往往喧腾的人群中，他不知被冲撞了多少次，却都恍然未觉。

　　他近十日经常在街头闲逛，累了就到望安楼歇着，茫无目的的，时而会向楼下一瞥，时而会望向楼梯口，却再也没有那个绮襦仙裙，声若银铃的女子。

　　最后一次见面，玄珠随意指的那栋院坊，方皓后来也去打听过，方圆几里根本没有李姓府邸，他才茫然着发现，他对她除了名字，一无所知。
　　如同小麻雀一般忽然跌入他的生命，又如云雾一般忽然从他生命中消失。

　　方皓摸不清她为什么这样，是要掩饰什么？也许她早已定好了亲事，只是对这桩亲事不满，一次偷出家门恰巧偶遇他。
　　一个天真娇憨的女子，对一切新鲜没有遇到的事物好奇，或许在她心里，自己与她所见的新奇玩意没什么区别，见过几次，熟悉了，也就忘了。

　　方皓下了楼，依然锣鼓喧嚣，人声鼎沸的街道，冲破苍穹的欢笑刺入他心口，他想，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

　　宋乘星左手一个食盒，右手一个食盒正走向他，见他魂不守舍，问：“还没有找到？”

　　方皓低嗯了一声，接过一个食盒，表明了不想说话。

　　两人回府已近申时，林溦之见方皓这样，也问了句：“怎么了这是，去升平楼拿个酒菜气成这样？”

　　林溦之这些日一直在找人救陆则刚，要么就是去找刑部的官吏，并不知晓方皓的心事。他看见宋乘星在朝他使眼色，仍然不明所以。

　　“看热闹被人踩了好几脚，鞋子都给我踩破了。”方皓把食盒放在桌上，回眸撇开话题：“刑部那边确定都安排好了？一起去四个陌生面孔在牢里值夜，这听着都挺刺激，万一不小心撞上探望王太平的人，我们会不会被发现？”

　　林溦之瞥了一眼他的牛皮靴，没说谎。道：“今夜有宫宴，谁会来探望他？”

　　“你！”方皓面无表情地顶过去。

　　“难兄难弟就不要相互嘲笑了，没意思。”林溦之扔给他一串钥匙：“赶紧准备准备，等下去看牢里那位老兄。”

　　四个人早已经被石提督安排好了狱卒值牌，光明正大进了刑部牢狱。

　　走进王隐所在的牢房，见王隐又是那副垂首枯坐的死面孔，只不过这次手掌抱着那只玉净瓶，瓶中有两枝快枯萎的梅花。

　　听到有铁链晃动声，他紧张抬眸，看见铁栏外林溦之正含笑望着他：“王兄，我们来了。”

　　牢门未开，王隐就扑上去握住林溦之手：“溦之……”

　　他正要说我等你等的心都碎了，却听到熟悉的：“王太平，除夕快乐啊！”

　　宋家兄弟也对他说：“王相，除夕节快乐。”

　　王隐这才看见林溦之身后还有三个小跟班，他先是一惊，然后一愣，最终不知是喜还是郁闷，堪堪笑道：“你们也来了啊！除夕快乐！除夕快乐！”

　　方皓开完锁一脚踹开了牢门：“王太平你那什么语气？不希望我们来？”

　　王隐道：“怎么会？来来来，坐。”一回头发现没地方坐，好在宋乘风已经提前发现，去外面搬条凳了。

　　王隐看着宋乘风也纳闷，遂问林溦之：“我记得你上次说乘风的娘子才生产，怎么除夕夜里还把人家叫过来？”

　　方皓敲着砖石墙，接道：“还不是为了你，为了确保牢狱值守的安全，当然都得替换成自己人！”

　　“别听他的。”林溦之拈掉王隐头上的一根稻草：“本来我说我来陪你过年，他们听了也都要跟着过来见识见识刑部牢房是什么样，当然，最重要的是想趁机陪王相过年，以后走出去也多一个谈资。”

　　王隐顺势笑道：“要不要再找我写个桃符什么的？我的字可是千金难求。”

　　方皓斜着眼嗤他：“王太平你这脸还是十年如一日的厚。”

　　宋乘星正在摆弄食盒，宋乘风正在安排座位，听到这句话又把王相与方皓的位置分开了，嘀咕着：“可不能吃着吃着打起来了。”

　　王隐离得近，对宋乘风温声道：“放心，我从不与他计较。”

　　宋乘风给了一个王相大气的眼神。

　　然后又听王相道：“我这二弟一向什么都不如我，尤其是那字，如风吹野草狂乱摇摆，又似疯牛狂躁奔袭……啊啊！溦之救我……”

　　林溦之还没落座，忽然被王隐扯住了衣袖，踉跄着已要摔倒，好在他定力稳及时扶住了王隐，可方皓已经从后面袭来：“王太平，你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臭不要脸的老流氓……”

　　“好了好了，”林溦之一边护着王隐转了两圈，一边抬臂挡身后的方皓，结果身后的人冲劲太大，直接把两人给撞到了狱床上，王隐退无可退仰身摔倒，后背重重地撞到石墙上，林溦之也被撞得朝他身上压来——
　　那一瞬间，林溦之冷冰的唇擦着王隐的脸颊一直滑到耳根，那分明柔软冰寒的唇，把王隐的耳朵都烧了起来。

　　林溦之还半俯在王隐身上，在这逼仄又冷硬的石床上，他身上清泠的松木气息萦绕在王隐鼻息，惹得王隐喘息都重了，喉结微微颤抖着，指节收缩想要把人搂得更近……

　　两人对视着一时都忘了起身。

　　最要命的是，两人因为身形相近，腿根也挨在了一起，林溦之清楚地感受得到双腿相蹭的热度，有东西正一点一点烫起来，抵住了他。

　　这……是什么地！？

　　“我！”林溦之甩开手起身，一巴掌呼过去，可方皓早已经逃到外面去了。

　　这一顿年夜饭也是牢饭，对王隐来说有点奇特。他先敬了宋家兄弟一杯酒，像长辈似的握着他们的手，感激涕零地谢谢他们照顾自己兄弟，搞得两人莫名其妙降了一辈，还不好意思反驳。
　　宋乘星喝了王隐敬的酒就独自去外面守着。

　　王隐晃着身，又开始敬方皓，难得的不贫嘴：“今年最兴奋最快活的就是知道自己的兄弟还活着。方二弟，虽然你从小到大一直欺负我，可你永远是我的兄弟，你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我无时无刻不记着。我这十年走到今日绝不是为了贪图享乐，我只是为了让你们心里踏实，让自己无愧于心。”王隐举起杯：“来！二弟喝！”说完一饮而尽。

　　方皓的眼圈有隐隐的红星，他摇头笑了下，说：“谢谢太平哥。”然后抬杯一饮而尽。

　　轮到林溦之时，他扬首凝视王隐，等着他的豪言，结果王隐先把人拉起来，然后又把酒杯放到他手心：“来，溦之我们喝个交杯，我要跟你白头到老。”

　　“……你！”林溦之还等着他一本正经地剖白，结果王隐已经缠上他的臂弯，撒娇似的哀求：“你就同我喝一个，就喝一个怎么了？”

　　宋乘风哧哧地低笑，毕竟是王相，他也不敢起哄。方皓却是掩着眼睛，一副无法直视的样子。

　　林溦之不想和这个醉鬼一般见识，拿开酒杯要放下来，王隐却是死死地握着，不达目的不罢休。

　　“你喝醉了。”

　　“我没有。”王隐咬着唇。

　　方皓道：“大过年的，二哥你就成全王太平吧！否则他一夜都睡不着。”

　　林溦之看着王隐期待的眼神，表情复杂：“你还分得清男女吗？”

　　王隐睁大眼睛：“你是男是女影响我跟你喝交杯酒吗？反正你是林溦之，我王太平就要跟你白头到老。”

　　几个人忍不住都笑了。

　　林溦之眼底蕴满了笑意，又是极度的无奈，笑望着他，喝下这杯酒。

　　王隐这酒还没喝，看着这笑容已经醉了，歪歪扭扭地端起杯，指节上酒满了酒滴，还是林溦之帮他把杯子扶到唇间，他才呆呆地喝下去。

　　王隐的脸颊泛起了红，显然是喝多了，说话时语言还飘，目光是那肉眼可见的飘到林溦之身上，要说他醉了他还非常清醒地给林溦之夹菜，夹的全是清淡的素菜：“来，溦之你吃，你吃。”

　　方皓半张着嘴，一口酒半天没递到嘴里去，心想，这俩人要是清白的，我把酒瓶子都喝下去。
　　最终他忍不住了，对王隐说：“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王隐一本正经地打了个嗝：“像个野人。”

　　方皓一愣，另两位都笑了。

　　方皓道：“像一只对着食物流着口水还团团转的傻狗！赶紧把你那口水擦……”

　　林溦之一筷子敲到他头上，“说话好听点！”

　　王隐反正是习惯了，反而见林溦之一直护着他特别开心。他对忍俊不禁的宋乘风炫耀：“不必惊讶，无论你们方公子怎么欺负我，溦之都会替我报仇的。”

　　方皓揉头：“你少得意！”

　　王隐嘲他一哼，拿着筷子在桌旁手舞足蹈，结果，被无情无义的林溦之轻轻一推，王隐抖着抖着瞬间失衡，朝后面栽倒了下去，还好被心慈人善的宋乘风及时扶了一把……

　　这下两个人都老实了，和和平平吃完了这顿年夜饭。

　　残羹洒盏收拾好，宋家两兄弟便提着垃圾出去，宋乘风给弟弟讲着王相的交杯酒，边讲边笑，等东西都扔掉回身时，后面忽然传来看守差吏声音：“等等！等等！”

　　两人回过头，这个看守一路小跑过来：“快，快，宫里要来人了，说是圣上下旨给王相赐菜了。”

　　两人刹时面如土色，缓了一秒，宋乘风立即夺过弟弟手里的食盒：“快去通知两位公子，还有桌椅迅速收拾好。”

　　等林溦之方皓两位狱卒锁好铁栏门，宋乘风引着一个内侍和两个宫女已经走来了。

　　这内侍拈着步子，抬着脸稍稍斜眼打量伫立在侧狱卒，心想倒是两副好皮囊，却木呆呆的连句问好都不会说，转念又想，怎么能和这种下等人计较。

　　等走近牢门看见里面的人，内侍忽然掐着嗓子般“哎呦”一声：“王相，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

　　慌乱之际，方皓还不忘抓一把稻草堆到王隐头上，疯狂地搓了两把，搓完拔腿就跑。

　　此时王隐真拧着眉，一根一根地拔头上的稻草。

　　“你们还不快把牢门打开！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狗眼都瞎了是不是！”

　　钥匙在林溦之手里，他听了也没甚反应，不反抗，也不见恭顺，只是面无表情地抽出腰间的钥匙去开锁，解开缠绕的铁链，方皓弓着身替他们开了门，那内侍立即转了笑脸：“王相，圣上派奴才看你来了。”

　　王相抬起脸，显然不认识他。

　　内侍跨进去，谄笑道：“今日除夕，圣上虽不曾得空来探望王相，却还是惦记着你呢，这不，圣上赏了菜过来，还有太后也赐了两道菜。”

　　他身后的两个宫女把食盒放到破旧的桌台上，掀开食盖，端出四盘御食，内侍指着其中一道讲：“这道红羊枝杖意欲消灾化劫，是祝愿王相早日摆脱困境。”

　　“这道箸头回春是太后宽慰王相的，雁归总有时，凌云终胜意。”

　　内侍又接着念了两道菜，再次安慰道：“这大过年的圣上虽然让王相一人在这里，其实这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一国之君要得保持官员的平衡不容易啊！王相那些话圣上心里可都记着，谁的面子都没留，不顾年节处理了好些人。太后也劝王相不要灰心，保重好身体，也许没过几日王相你就可以官复官职了。”

　　王隐微笑：“谢内侍，劳烦你跑一趟了，烦请你替我谢过圣上，谢过太后。”

　　话说到这，王隐才发现其中一位宫女一直抬首大胆地凝视着他，眸光似水，双睫隐忍似的眨了眨，泪水还是掉下来了。

　　眼前的王隐一身褴褛囚服，胡子拉碴，蓬头垢面，早已无曾经贵气逼人的风华。她颤抖着靠前一步，掂起他的一摆衣角，望着望着竟直接搂住了王隐，哽咽道：“相爷……”

　　竟然是陶然郡主！

　　林溦之与方皓不用开口，径自向牢门外走去，方皓边走边侧首木然地看着这一幕，林溦之却目无所动，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朝甬道外走去了。
　　他不知道王隐正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怀中的人还在王隐胸前哽咽，每一声哭泣都带着深切的眷恋，仿若情深似海，一声声冲击着他喘不过气来。

　　老天总是把人陷入两难的境地。

　　王隐知道林溦之一定是看到了这一幕，他是多么盼着他能回头，能从他脸上找出一丝哀伤，找到一丝喜欢自己的痕迹，盼着他能理解自己不知所措的目光，可林溦之走便是走了，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地走了。

　　王隐的双臂无所适从地动了动，喉头凝噎，呆滞着什么动作都没能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