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玫瑰》阿发

13、批评

　　周三下午第二节课，吴旻站在陌生的七年级三班教室门口，手心里的汗把教案纸边缘浸得微皱。后排坐着五个人：本校的教研组长、两位副校长、外校的教研员，还有一位是教育局下来调研的——据说很严格，去年骂哭过三个年轻老师。

　　“上课。”她的声音比平时轻了一些。
　　“起立——老师好——”
　　四十五个陌生的面孔齐刷刷站起来，眼睛里有好奇，有审视，有几个后排男生眼里还有“这节课可以搞点事情”的兴奋。

　　吴旻深吸一口气，翻开课本。今天讲的是《老王》，一篇关于善良与愧怍的散文。她设计了互动环节，准备了视频素材，教案写了三版。但当她真正站上讲台时，突然意识到一个致命问题——这不是她的学生。

　　她的班级，那些熟悉她、她也熟悉的孩子，会懂她的节奏，明白她一个眼神的含义。而眼前这些学生，像一片陌生的海域，她只能凭着经验猜测哪里是暗礁。

　　提问环节，她点了一个举手最积极的女生：“你觉得老王为什么在临终前还给作者送香油鸡蛋？”
　　女生站起来，声音洪亮：“因为他善良！”
　　“很好，请坐。”吴旻微笑，“还有没有其他想法？”
　　教室里安静下来。她等了三秒——在她的班级，三秒足够有孩子冒出不同的见解。但这里，孩子们面面相觑，没人说话。
　　“也许……”她尝试引导，“也许不只是善良？想想看，老王那时候已经病得很重了……”
　　“因为他想让作者记住他！”一个男生突然喊出来。
　　吴旻眼睛一亮：“对！这个角度很好。为什么想让作者记住他？”
　　“因为他孤独！”另一个声音接上。
　　课堂终于活络起来。但就在吴旻准备深入时，下课铃响了。

　　她愣在原地，看着还有大半页没讲的教案，喉咙发干。

　　评课环节在会议室。空调开得很足，吴旻却觉得冷。教研员们轮流发言，说的都是场面话：“年轻老师有活力”“课堂设计新颖”“学生参与度还可以提升”……

　　轮到那位教育局的教研员时，他推了推眼镜，说：“小吴老师对吧？”
　　“是的。”
　　“你这课……”他顿了顿，“重点抓得挺准。《老王》这篇课文，很多老师纠缠在‘善良’上，但你抓住了‘愧怍’，抓住了知识分子的自省。这点很好。”

　　吴旻心里刚升起一丝希望，就听见他接着说：
　　“但是——”这个“但是”像盆冷水，“你不会上课。”
　　会议室瞬间安静。吴旻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她身上。
　　“你的语言太温柔，节奏太慢。七年级的孩子，你要有气势，要能镇得住。你看你提问的时候，等了三秒没人回答，你就该换种方式，而不是干等着。”教研员语速很快，像在宣读判决，“还有，你笑起来太多。老师要有威严，不是来跟学生做朋友的。”

　　后面的话吴旻没太听清。她只记得自己机械地点头，说“谢谢老师指导”，然后抱着教案逃出了会议室。

　　走廊里，她撞见了正要下班的宁钰。
　　“怎么样姐妹？”宁钰手里抱着作业本，笑着问，“听说今天大场面？”
　　吴旻扯出一个笑容：“还行。”
　　“得了吧，看你脸都白了。”宁钰凑近些，“是不是被批了？没事，咱们学校公开课就这样，谁来都被挑刺。上次李老师还被说板书不工整呢，笑死，她板书可是拿过奖的……”

　　吴旻听着，却突然想起教研员那句话：“你笑起来太多。”
　　“对了，晚上一起吃饭？”宁钰说，“我知道新开了家川菜馆，辣得过瘾。”
　　吴旻胃部隐隐作痛——她已经因为等宁钰加班，连续三天没按时吃饭了。
　　“今天可能不行，”她小声说，“有点累。”
　　“又累？”宁钰挑眉，“你现在怎么这么虚啊吴老师？以前咱们可是能逛三小时街不带喘的。”
　　“真的……”
　　“行吧行吧。”宁钰摆摆手，“那我自己去。你可真是越来越……”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但吴旻听懂了。越来越没意思，越来越不合群，越来越……像那些教研员说的，“太温柔”“没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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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七点，吴旻还在办公室改作业。胃痛从隐隐作痛变成明确的绞痛，她不得不停下来，从抽屉里翻出一包苏打饼干——这是她这周买的第三包了。

　　手机震动，是宁夕：【听说你今天公开课？怎么样？】
　　吴旻盯着那条消息，鼻子一酸。她打字：【教研员说我不会上课。】

　　那边秒回：【定位发我。】

　　二十分钟后，宁夕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手里拎着个保温袋，头发剪短了——周末终于去理了发，又变回那个清爽的寸头。
　　“先吃饭。”他把保温袋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碗热腾腾的粥，还有两个清淡的小菜。
　　“你做的？”吴旻惊讶。
　　“外卖。”宁夕老实说，“但我特意让店家别放辣。你胃不好，少吃刺激的。”
　　吴旻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温热的米粥滑过食道，胃部的绞痛奇迹般缓解了些。
　　“你怎么知道我胃疼？”她问。
　　“猜的。”宁夕在她对面坐下，“你这周说了三次‘等宁钰吃饭’，但每次她都要加班。以你的性格，肯定会等到她来了再吃。”

　　吴旻没说话，小口小口喝粥。
　　“公开课的事，”宁夕轻声问，“想说说吗？”
　　吴旻放下勺子，把下午的事简单说了。说到“你不会上课”时，声音还是忍不住发抖。
　　“他说我太温柔，没威严，不会控场。”她看着粥碗里的倒影，“可是宁夕，我当老师，不就是想温柔地对待学生吗？为什么温柔成了缺点？”

　　宁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知道我们做机械设计，最怕什么吗？”
　　吴旻摇头。
　　“最怕‘差不多就行’。”宁夕说，“一个零件差0.1毫米，整个设备就可能报废。所以我们必须精确，必须严格。”
　　他顿了顿：“但我们也知道，有些零件需要柔性连接，需要留一点缓冲空间。太硬了，反而容易断裂。”

　　吴旻看着他。
　　“我觉得教学也一样。”宁夕继续说，“需要威严，也需要温柔；需要控场，也需要等待。那个教研员说的‘三秒没人回答就该换方式’——但万一下一秒就有孩子想出来了呢？你等的那三秒，可能是某个内向孩子鼓起勇气的全部时间。”

　　他握住她的手：“吴旻，你不会上课？可我记得你说过，你们班语文成绩从年级倒数第三到正数第三。如果这都不叫会上课，什么叫会？”

　　吴旻眼泪掉下来，滴进粥碗里。她赶紧擦掉：“妆花了……”
　　“没花。”宁夕笑，“就是眼圈有点红，像小兔子。”
　　“你才兔子。”
　　“我是兔子。”宁夕从口袋里掏出个小东西——是个兔子造型的钥匙扣，“送你的。加班熬夜专用伴侣，提醒你按时吃饭的小兔子。”

　　吴旻接过钥匙扣，兔子憨态可掬，耳朵长长。她捏了捏，是软的。
　　“谢谢。”她轻声说。
　　“不用谢。”宁夕收拾碗筷，“不过吴老师，我得严肃批评你一件事。”
　　“什么？”
　　“以后再等宁钰吃饭，到点就先吃，给她留一份就行。”宁夕表情认真，“你的胃不是铁打的。她加班是她的选择，你没义务陪她饿着。”
　　“可是……”
　　“没有可是。”宁夕打断，“如果她因为这个生气，那这朋友不要也罢。”
　　这话说得有点重，吴旻愣住了。
　　宁夕叹口气，语气软下来：“我知道你们是多年朋友。但吴旻，友情不应该是一方不断迁就。她开玩笑说你‘虚’，说你‘没意思’的时候，有想过你是因为等她才饿得胃疼吗？”

　　吴旻低头玩着兔子钥匙扣，没说话。她知道宁夕说得对，但承认这一点，意味着要面对另一个事实——她和宁钰的友谊，好像真的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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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五晚上，教研组长把吴旻叫到办公室，递给她一份文件。
　　“小吴，这是教育局那边传过来的。”组长笑眯眯的，“上次听课的教研员，点名要你这节课的教案，说是要作为‘关注文本深层内涵’的范例，在区里推广。”

　　吴旻接过文件，愣住：“可是他说我……”
　　“他说你不会上课？”组长笑了，“老赵就那样，说话难听，但眼光毒。他要是真觉得你不行，连话都懒得说。他能挑你刺，说明你值得挑。”

　　看着吴旻困惑的表情，组长补充：“咱们这行，没有完美的课。重要的是有没有亮点。你的亮点很明显——你懂文本，懂文学，懂怎么带学生往深处想。这是多少老师练不来的。”

　　从办公室出来，吴旻脚步轻快了些。她掏出手机想跟谁分享这个消息，手指在宁钰的头像上顿了顿，最终滑过去，打给了宁夕。

　　电话接通，她还没开口，宁夕就说：“猜猜我在哪儿？”
　　“哪儿？”
　　“你们学校门口。”宁夕笑，“直觉告诉我，今晚吴老师需要庆祝一下。”
　　吴旻快步走到校门口，果然看见宁夕靠在路灯下，手里拿着两杯热饮。
　　“你怎么知道……”
　　“你们李老师发朋友圈了，说小吴老师的教案被区里选为范例。”宁夕眨眨眼，“我现在可是你们教师家属群的潜伏人员。”
　　“什么群？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是宁钰拉我进的。”宁夕把热饮递给她，“尝尝，姜汁撞奶，暖胃的。”

　　两人沿着街道慢慢走。夜晚的风很凉，但手里的热饮很暖。
　　“宁夕，”吴旻忽然说，“我想请宁钰吃顿饭。”
　　“为什么？”
　　“把话说清楚。”吴旻深吸一口气，“我不能一直躲着。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因为什么误会疏远了，我得知道为什么。”
　　宁夕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好。需要我陪吗？”
　　“不用。”吴旻摇头，“这次我想自己来。”

　　周末，吴旻约宁钰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宁钰迟到了十五分钟，进来时风风火火：“抱歉抱歉，又被家长缠住了……”

　　“没事。”吴旻把菜单推过去，“想吃什么？今天我请。”
　　宁钰看了她一眼，笑了：“哟，吴老师今天大气。那我可得点贵的。”
　　点完餐，两人之间出现了一段尴尬的沉默。平时这种时候，宁钰会主动找话题，但今天她没有。

　　“小钰，”吴旻先开口，“我最近是不是……让你觉得不舒服了？”
　　宁钰搅拌咖啡的手停住了：“为什么这么问？”
　　“感觉你跟我说话，总是带着刺。”吴旻轻声说，“说我虚，说我没意思，说我温柔得不像老师……这些玩笑，听多了会难过。”
　　宁钰低头看着咖啡杯，很久没说话。再抬头时，眼眶有点红。
　　“对不起。”她说，“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就是有点嫉妒你。”
　　吴旻愣住：“嫉妒我什么？”
　　“什么都嫉妒。”宁钰苦笑，“嫉妒你公开课能被挑刺——因为那说明有人重视你；嫉妒你温柔还有学生喜欢——我凶巴巴的，学生都怕我；嫉妒你……”她顿了顿，“嫉妒你有宁夕。”

　　“我们不是……”
　　“我知道你们感情好。”宁钰打断，“就是因为知道，才更难受。你看，你工□□情都顺利，我呢？分手大半年了，相亲一次比一次糟，工作上也不上不下……”

　　她抹了把眼睛：“所以我才会说那些难听话。不是针对你，是针对我自己。我觉得自己好失败，看什么都烦，连最好的朋友过得好，我都觉得刺眼。”

　　吴旻看着她，心里那点委屈突然就散了，只剩下心疼。她握住宁钰的手：“小钰，你还记得大学时，我失恋那次吗？”
　　宁钰点头。
　　“你当时跟我说什么来着？”吴旻笑，“你说‘男人算什么，姐妹才是永远的’。然后你翘课陪我吃了一星期火锅，最后我俩都长了五斤。”

　　宁钰破涕为笑：“记得，你还说再也不为男人流泪了。”
　　“对。”吴旻握紧她的手，“现在我把这句话还给你。工作也好，感情也好，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我们是姐妹，是彼此的后盾。你过得好，我真心为你高兴；你过得不好，我陪你熬过去。但别把气撒在自己人身上，行吗？”

　　宁钰眼泪掉下来，重重点头：“行。”
　　“还有，”吴旻从包里掏出胃药，“以后别让我等你了。我胃不好，真等不起。”
　　宁钰看着那板胃药，表情从惊讶到愧疚：“你……你胃疼是因为等我？”
　　“不然呢？”吴旻瞪她，“你以为我为什么突然‘虚’了？”
　　“对不起对不起！”宁钰连声道歉，“我以后到点就催你吃饭，不，我给你打饭送到办公室！”
　　“那倒不用。”吴旻笑，“按时下班就行。”
　　“保证！”

　　那顿饭吃了很久。两人聊工作，聊生活，聊那些因为忙碌和误解而错过的琐碎。走的时候，宁钰挽着吴旻的胳膊，像大学时那样。

　　“对了，”宁钰忽然说，“你公开课教案被区里选中的事，我听说了。真棒。”
　　“谢谢。”
　　“还有，”宁钰声音小了些，“宁夕那天找我聊了。”
　　吴旻惊讶：“他找你？”
　　“嗯，很严肃地跟我说，再让你饿肚子，他就找我算账。”宁钰笑，“你找了个好男朋友。虽然是我哥，但这话我得说——他配你，够了。”

　　回到家，吴旻给宁夕发消息：【和好了。】
　　宁夕回：【那就好。胃还疼吗？】
　　吴旻：【不疼了。】
　　宁夕：【撒谎，你肯定没按时吃饭。开门。】

　　吴旻愣住，走到门口打开门。宁夕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保温盒。
　　“你怎么……”
　　“送夜宵。”宁夕走进来，把保温盒放在桌上，“山药小米粥，养胃的。看你吃完我再走。”
　　吴旻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忽然说：“宁夕。”
　　“嗯？”
　　“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看出我胃疼，谢谢你为我跟宁钰谈话，谢谢你……”吴旻顿了顿，“谢谢你让我觉得，温柔不是缺点。”

　　宁夕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温柔当然不是缺点。你是老师，也是吴旻。做你自己就好，总有人会懂你的好。”

　　粥的热气氤氲开来，暖黄色的灯光下，一切都很温柔。

　　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吴旻小口喝着粥，胃里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

　　她想，或许教学就像这碗粥——不需要多么华丽，不需要多么浓烈。温热的、妥帖的、能暖到心里去的，就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