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水》梦伴

18、第 18 章

　　周末陈意声特意去了爹妈那儿吃饭。他家的习惯是，每逢周末呆在市里的家庭主要成员必然聚一下。但陈意声很早就有意无意脱离了这个习俗，因为他年龄小，又从小就与众不同，大家也懒得强求他，用他大哥的话说：没结婚的男人，就好好做匹脱缰的野马吧。
　　陈意声大哥大他12岁，姐姐大他11岁。他出生完全是个意外，他妈那会儿都40多了，也因为这个原因，他小时候几乎没有玩伴。他爹那会儿生意忙得发指，他妈大龄生他体质极度受损，还险些抑郁症。他几乎是被保姆带大的。上小学的时候，他哥都快大学毕业了。他和哥哥姐姐，就连课后练习题的指导交流都没机会拥有。
　　这天他坐在家宴上就在想，哎这是不是就是他骨子里特别自我的一个原因呢，因为经常一个人。要说彻底的孤独也不是，他妈早就做了全职主妇，家里还有请的阿姨，自己还曾有个保姆，但是他时常还是有被一个人拉下的时刻。尤其后来他家自己修了房，三层还带一个地下室，哥哥姐姐一去上学，妈妈又时常卧床静养，他就感觉整栋楼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
　　但他和哥哥姐姐关系都挺好的。他也颇会讨人开心。他妈更爱他爱得不行。他妈过了挺长一段准病人的日子，但每次见到他都被逗得眉开眼笑。其实他妈并不知道，他起初只是儿童的天真，后来却是感觉出了自己对她的效用，于是知道用一些乖巧的小手段讨他妈妈开心。
　　可是作为孩子的他很孤独。甚至都没人看出他用了哪些小心思，于是就有一种智慧无处挥洒也无人夸奖的失落感。后来他上学了，有了自己的小圈子，小烦恼，小日程。昔日给环境圈养出来的那一点乖巧，也挥发在新群体的喧闹声中了。
　　换句话说，那会儿他终于开始自我的成长了。

　　陈意声的性向，家里人是不知道的。他倒也不是不敢说，而是懒得说。如果当年和徐营成了，没准他就出柜了，没成，他就始终找不到说的机会。
　　这和家庭有关，他哥他姐各自家庭都很幸福。他爹妈也是。他爹属于那种对女色没太大兴趣的人，继承了他爷爷那种“赚钱才是正经事”的人生三观。且因为很早开始从商，见过的人啊鬼啊都多，观念上并不死板，所以当陈意声没像哥姐一样，继承家业，他爸也并无二话。
　　他哥更觉得，一大家子都是商人，有个坐机关办公室的也挺好。
　　陈意声自己从没什么特别强烈的事业目标。一定要说的话，中二时候也向往过身居高位。几年过去，豪情基本全淡了。他家境殷实，从小也算娇生惯养，没有欲求，搞不来做低伏小也没有太多执念。相应就失了很多机会。
　　他那个表姐夫不一样，最贫苦的农村出来，目标明确，意志坚定，又站队清晰，就上位很快。
　　但上位很快者必有树敌。无形中，陈意声和潜在的竞争对手，也就站到了不同派系。
　　陈意声对派系之争，已有发自内心的反胃感。只是对方是自己表姐夫，自己仿佛不能中途离席，否则有不义气之说。
　　如今林帆走了，他每每看到张文益，心情都异常复杂。对方升为副部长后，看起来并无多大变化，依然的轴、沉默、但又仿佛可以突然有惊人之语。陈意声会控制不住地去想，他和林帆到底是什么样的远亲关系，他们的性格是否有那么一丝丝相似。有那么一时半会儿，他简直想过询问对方林帆的近况——好在忍住了。
　　办公室+同性已经够禁忌，掺入别的只会平添麻烦。纵使工作并无太多交集，甚至二人三五年内也未必会成为狭路相逢的对手——毕竟两人都还在中层挣扎——但陈意声很清楚，只要还在这条路上，就不宜有任何节外生枝。

　　表姐夫又找陈意声谈心了。由于彼时陈意声已是劳资科的副部长，正部长退了之后，理论上他有接任的可能。在大家看来，大概有无限灿烂的阳光在他的前面绽放。
　　陈意声不懂表姐夫为何这样喜欢找他谈话，且非常推心置腹。其实他也就比自己大6岁而已，但感觉简直象他的父辈，为自己天赋不错却不肯上道的孩子操碎了心。
　　陈意声忍不住说：姐夫你是不是对我也期望太高了。我不过是顺势而为。
　　陈意声说的是真话，他现在对这些金钱名利兴趣不大。而且他以前很少深想，现在才觉得自己的性向，必然是这样的职场中一颗定时炸弹。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徐营当年苦心帮他安排去处。他肯定老早就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掰不直的二愣子，早晚可能摔在正常人的博弈里。
　　徐营是真的很爱他。

　　那么爱他的一个人，他很轻松地就放开了。
　　人一生中会遇上几个这样的人呢？
　　陈意声很少思考这种问题。他模糊地觉得自己仿佛不会老去。
　　但有天再和家里人吃饭，尤其是跟自己那对双胞胎二胎小侄儿玩耍，他突然内心一阵踯躅。他发现自己还没缓过神来，他们就四岁了。一步步看着他们能爬能站能走能说话，小胳膊小腿长结实，骨架搭起来。时光流过他们正如流过自己。时光真的一点点都抓不住，你无论麻木还是着急，无论在长大还是在老去，它都那样不疾不徐走着。
　　再一眨眼，他们就可以上学了……
　　而我依然这个样儿。
　　单身汉，晃晃悠悠，没事儿去GAY吧打一炮。迟早脸上开始出现第一道睡够了也消不了的皱纹。然后腰间有健身也没法完全去掉的赘肉。
　　他把小的那个拢在怀里，挤得对方咯咯笑。如此温柔的感觉也掩盖不了那瞬间他内心的彷徨，他想：难道这是开始老了？

　　陈意声开始重新打篮球了。
　　到再见林帆，他大概已经打了三个月的篮球。
　　重拾这个是为了多少运动一下，且据说运动可以让人快乐。
　　陈意声其实并不相信，他只是觉得运动总比不动好。内心里他很模糊地对自己说：还可以老得慢点儿。
　　他和林帆重逢在全集团的学习大会上。除去管理层，每个分公司都得派代表过来，林帆能来，足见周部说的没错，他确实是在从一线打基础，一本正经地走流程。
　　会场很大，陈意声这些部门的全坐在前面。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陈意声帮下属分担了分发学习资料的工作。并特意发到了林帆的面前。
　　林帆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毫无波澜。
　　他稍微黑了一点儿，大概是分公司多少要参与现场作业。但在人群中还是白得很明显。瘦了一些，五官于是更加分明，陈意声不得不意识到，可能林帆最最好看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他心里既叹又妒，发文具的时候又发到了他面前。
　　林帆这次头都没抬。一直和旁边分公司副经理说话。
　　陈意声放肆地看着他的后脑勺，自我感觉这一时刻无比漫长。然而林帆也是无比执拗，竟然也就一直没有转过头来。

　　学习时间有三天。
　　中午都一起吃饭。
　　陈意声直愣愣地坐到了林帆那桌。
　　林帆瞄了他一眼，四目交错，终于像是有了一点反应。
　　整顿饭所有人几乎都在拿两人以往的共事寒暄，这从侧面反应了这种饭桌是多么的乏善可陈。陈意声含笑应付，看见林帆也颇得体地回应，举止中已不见当年那种微微的局促。
　　到了后面，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他们好像一对私下闹别扭分居的夫妻，被不明真相的群众歪打正着地劝和着。
　　他不知道林帆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渐渐的他觉得林帆的脸有点红了。但表情还是十分镇定。
　　不知是不是太热了。时值初秋，他穿着淡格子的衬衣，十分的清新，但在空调不怎样的饭店，就略有一点闷。
　　陈意声看着他席间把衬衣领子松开系上又松开，露出一点白皙的锁骨，他感觉自己默默的亢奋了。

　　林帆是不大能喝的。这个陈意声有所领教。但他醉了也并不喧闹，只是会略微迟钝。
　　陈意声觉得，这是一个他不能放弃的机会。
　　第三天学习结束，公司安排了晚餐。杯盘交错是必须的，陈意声很不耐烦这种场面，但工作需要，必须得一桌桌敬过去。
　　因为林帆的原因，他第一次对这环节有点期待。也很注意保持自己的仪态。他从前观察过也研究过，敬酒的时候不显出满脑肠肥的模样都是有技巧的。
　　比如，不要满脸堆笑，而是要如沐春风地微笑。不要逼人喝酒，而是要说“随意”。不要真情投入，那往往会造成尴尬的满面红光。
　　他一点也不想两眼贼亮脸带高原红地出现在林帆面前。
　　但实际上到了那桌，并没有什么时间让他特意关注林帆。只能隐约从交错的酒杯里看到林帆有一点点怔忪的眼神。
　　他估计林帆是有点醉了。

　　他特意和那桌分公司的一起下了电梯。为此还和周部请了个假。
　　上电梯的时候他想：哥是放弃了前途搭上了这班电梯啊。
　　他保持着看广告牌的姿势斜睨电梯角落的林帆，对方低着头没说话，出电梯时他故意落在后面，然后对更后面的林帆轻声说：坐我的车不？
　　林帆猛地抬头看他，象是非常意外。电梯明黄色灯光下他的双眼熠熠生辉，水汪汪的，有一种泪凝于睫的情态。
　　陈意声真是狠狠地心动。
　　他又问了一遍。
　　林帆仿佛才听懂，欲言又止。陈意声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是真的有点醉了。
　　他一把扯过林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