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魔女》镜台

17、宝剑八

　　高深莫测的影之主始终没有给她答案。他无踪无迹。有次歌莫拉旁敲侧击询问莉莉的母亲，前几天那客人是谁，爱丽丝·诺玛尔毫无戒心地告诉她那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医生，当她还是个年轻的少女时，她被当时同样很年轻，比她大不了多少岁的这位先生给救了。这位医生到处云游，见多识广，当莉莉·诺玛尔出生时，他恰好回来，还参加过莉莉的命名礼并且抱过她。很可惜他这次回来也来去匆匆，不然她和莉莉的父亲一定会让他留下来住一段时间，好好招待他。
　　在诺玛尔夫人的叙述里，她把影之主称为沙曼·安诺恩。没有任何典故可循，非常普通平庸的名字。
　　再过几天，歌莫拉不得不把影之主的事先放下。坎德回来了。
　　坎德回来的猝不及防，完全没给歌莫拉任何消息。从肖神官的表现上，歌莫拉推测坎德也没给神殿任何归期。他和随队的那些人在清晨回来，正好在神殿的回廊上与歌莫拉以及肖打了个照面。
　　肖完全来不及掩饰他的吃惊。歌莫拉本来还在心不在焉地想着影之主，见到坎德，都忘了装一装惊喜的模样，直到坎德向肖，向她道了一声早安。接着坎德也没有给她弥补表演的机会，他简单和他们寒暄了一下就走了，看样子是去找主祭艾森神官。
　　那天上完课，歌莫拉就得到通知，坎德大人回来了，她明天不用来神殿的学堂了。
　　第二天，歌莫拉发现，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坎德大人差人给她一条口信，说给她放几天假，让她好好温习一下他不在的这些时候她学会的内容，他会考她。嗯，听起来似乎一切如常。可传口信的人是文森特·肖，而且肖看起来并不是一如往常。
　　文森特·肖，一开始表现得好像赛罗姆·坎德的仆从或者跟班似的，不过从歌莫拉这几个月的探究的结果看，他可不是。歌莫拉在神殿的学堂上课时，那些和她在同一个课堂上的预备神官们，对肖可是大为崇拜。当然，他们最崇拜的人非赛罗姆坎德莫属，但骑士毕竟是大人物，离他们很远，终日也见不着几面。而肖是他们经常能看见，经常能碰见，年纪也和他们更相近的大人物。
　　如果作为夜魔女的视野看，一个初出茅庐，刚刚转正的神官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从孩子们的视角看就不一样了。肖神官年轻英俊，身手了得，刚一转正就被派到了这里，成为主祭艾森神官的三个辅祭之一，即使不知道他将来会怎样高升，也能明白他前途无量。他不是个替人干杂事的角色。当初他愿意日日接送歌莫拉去森林，想来一方面是坎德命令，一方面也是他自己愿意——他和坎德一样，都是认识夜魔女的脸，并且对莉莉·诺玛尔感到怀疑。他在莉莉的事情上破例是为了监视。今天，他看着歌莫拉，魔女却没有在他那里找到她习以为常的试探或指摘。肖告诫了她几句好好学习后，就去找莉莉的母亲谈话了。他们鬼鬼祟祟躲进书房里谈，刻意避着莉莉和家里的两个佣人。歌莫拉好几次借口经过那门口，试图听到只言片语，可惜这具身体能力不足，她实在什么也捕捉不到。
　　她只好借口去向乔要零食，牛奶。瘟疫还在楼上的玩具筐里。
　　肖和诺玛尔夫人鬼鬼祟祟地谈完，到了晚上，诺玛尔夫人又和诺玛尔先生跑进书房叽叽咕咕。歌莫拉把一小块鱼肉偷偷包进手帕里，拿到楼上喂瘟疫。只是没想到这次不顺利。她刚把盖子掀起来，把手帕里的鱼块递给瘟疫，身后的门突然开了，接着，魔女听见一个男孩的惊呼声。
　　安东尼。
　　安东尼快步溜进来，飞快地关上门。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在歌莫拉的眼刀下，男孩举起双手，保证道。然后，他那双和诺玛尔夫人一模一样，和莉莉也十分相似的蓝眼睛期待地望着歌莫拉：“我能摸摸它吗？”在歌莫拉回答前，男孩的腿已经开始往这边挪了。
　　歌莫拉在心底恨恨地骂了一句。她不能拒绝这孩子，要哄着他，免得他赌气直接揭发了她。
　　“好吧……”歌莫拉低声说，安东尼闻言，几秒钟的功夫就到莉莉身边了，小心翼翼地朝瘟疫伸出手。歌莫拉怕他被挠，命令瘟疫：“让他摸摸你，瘟……温蒂。”
　　不能叫出瘟疫这个名字，太可疑了。
　　瘟疫，可能影之主对它的转化更高级，歌莫拉总觉得它变聪明了。猫好像能听出温蒂是叫它，也能理解它的主人为什么要改口叫它温蒂，而不是原有的名字。它发出一声不快的叫声，但是顺从地仰起头颅，让那男孩的手指挠她的被洁白的毛皮覆盖的柔软下巴。
　　“哇！”安东尼挠着瘟疫软乎乎的下巴，一脸幸福的模样。他问：“你从哪捡到它的啊？”
　　“从窗台。”歌莫拉回答，“你来干什么？”
　　忙着摸猫的男孩终于想起了正事。
　　“啊！我来是想问问你……我听说坎德大人要走了，去伯爵的城堡给伯爵的一对儿女当老师，指导他们的魔法与剑术。你是要和他一起走吗，莉莉？”
　　歌莫拉一愣。
　　“我不知道这事。”她对安东尼说，“你什么时候听说的，谁说的？”
　　“所有人都在传啊？”男孩天真的眼睛困惑地看着他，“我是今天听说的。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只是不和我说罢了。”
　　“我不知道。”歌莫拉说。
　　肖回避她去找爱丽丝·诺玛尔……爱丽丝·诺玛尔也回避她……如果坎德打算继续教导她，为何回避……最可能的理由是，他并不打算带她走，授课到此为止了。
　　不。这里还有很多事情没解释清楚。神殿创造了莉莉神迹的传说，坎德为这个传说添砖加瓦，他们现在轻易放弃她，难道不是自毁……可是歌莫拉很快又想到，莉莉·诺玛尔只是个商贾之女，就算神殿放弃对她的特殊照看，对她神迹故事的强化和宣传，他们的损失微不足道。
　　那肖呢？他怎么……哦，对肖来说，阻断她学习魔法也许才是更正确的方法。监视她，避免她接触魔法，如果他发现她在修行，他就有了烧死她的理由和证据。
　　那坎德呢？
　　一时间魔女的脑海里飞逝而过许多回忆。面容模糊的赛罗姆，和蔼可亲的坎德，哀求神殿的男人也收留她为徒的男孩，对她说我希望你不要步她后尘的骑士。有许多时刻，真的是一个极好的，令歌莫拉忍不住想如果当年她遇到的老师是这个样子就好了的赛罗姆·坎德。
　　……呵。
　　魔女深谙生存铁一般坚固的戒律：永远不要依赖上自己以外的人。她凭着一颗冰冷的，从不撤防的心走到今天，此后也将继续走下去。
　　坎德这个她最不好操纵拿捏的人决定去当两个地位更高，更有天赋，将来对他帮助更大的贵族子女的老师，为此而要抛下这个空有神迹之名的普通女孩——情况是对她有利的。对，就是这样，没错，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为它窃喜。莉莉·诺玛尔应该失落，歌莫拉应该窃喜。
　　“所以，你会走吗，莉莉？”身边这个傻乎乎的小孩还在问傻乎乎的问题。好像情况是看他姊妹的意思决定似的，如果莉莉回答走，她就能跟坎德一起走。
　　那么，莉莉应该怎么回答呢？
　　“我不知道，”她对安东尼说，“我刚刚才知道……我得……思考一下。”
　　男孩的嘴瘪下去。他垂下头，把视线落在这只漂亮，天真，无辜，好像对他们的烦恼一无所知的小猫身上。它一副享受的样子，对他的抚摸很受用。
　　“希娜说她有时候有点怕你，”安东尼又说，“自从……自从神的奇迹出现之后……”
　　歌莫拉警觉起来。
　　“是吗，”她对莉莉的弟弟说，“一个有智力的孩子的确比一个白痴更不好应付。”
　　“不，”安东尼说，“希娜不是那个意思……曾经的你虽然不能理解我们是谁，但你是爱我们的……”
　　爱，这个字眼突兀又可笑，荒唐又离奇。爱？一个白痴能怎样爱别人？歌莫拉甚至不会说瘟疫爱她——一个智力有限的动物，它对你即便有再多的依恋，那只是软弱者对它庇护者的依赖，而不是什么爱。小白痴和小猫会依赖任何一个给她吃喝的人。人们谈起这种基于利害关系上的依赖和需要，却要赋予一种超乎利害关系的感情联系——爱。宏伟的字眼，和美德这个词一样宏伟而绚烂。光辉之下空无一物。
　　少谈这些绚烂的字眼，你就能更少地被这字眼的光辉骗住眼睛。少谈点爱。
　　但是歌莫拉现在不可以不谈。
　　“我现在也很爱你们，”她强忍着不耐烦说，“你为我没有斩钉截铁告诉你，我不愿意跟随坎德老师离开而怪我吗？可我也敬爱坎德大人啊，如果我斩钉截铁告诉你我不愿离开，我对坎德大人的敬爱又算什么？”
　　男孩被问住了。他的手指僵着，头抬起来，对歌莫拉摇头，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他又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安东尼别过视线，良久，问：“你是敬爱坎德大人，还是喜欢魔法？”
　　魔女一惊，这小孩竟能问出个好问题。
　　“希娜觉得你变了一个人，”安东尼接着说出更令魔女吃惊的话，“你变成了一个像从传奇故事里走出来的主人公，天资聪颖，天赋异禀，对魔法有那么强烈的兴趣，刻苦钻研，你肯定会前途无量，铸造传奇，成为英雄，只是……你不再是我们的莉莉了……”
　　歌莫拉的手焦虑地握紧。瘟疫用那双翠绿的眼睛凝视她，张开嘴，轻轻地叫着。
　　在魔女想出什么安抚的计策前，她听见莉莉的弟弟非常笃定地告诉她：“可是，我知道，你是。你就是我的姐姐，莉莉，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健康，你就是这个样子，莉莉，我知道，因为我是你的兄弟，我知道你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人。”
　　魔女的手指松开，莉莉的弟弟没有怀疑她。但是接着，她又想：既然如此，这男孩说这些是为了抱怨什么，要求什么呢？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安东尼很快让歌莫拉得到答案，“可是……直到我今天听说了这件事，我想：莉莉会毫不犹豫地跟坎德大人走，好几年再也不到她了吗？”这男孩用那双相似颜色的蓝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男孩问他的姊妹：“不学魔法，就会被姐姐抛下吗？”
　　是的。
　　就算是那个真正的莉莉，也会这样选择，追逐魔法，追逐坎德，而不是留守在这鄙陋的家庭中。
　　只是，现在，她应该怎么回答这男孩呢？
　　“安东尼……”她迟疑地说。
　　然而，安东尼不需要她的劝慰，他已经明白他想问的答案了。男孩转身，跑出了姐姐的房间。
　　那一刻，魔女有一种冲动：她要教安东尼魔法，为了给他机会，追随他姐姐的步伐。
　　不，理智阻拦她说，不。
　　不，歌莫拉，不要那么做：他的姐姐已经不存在了，你不是他的姐姐。
　　别培养自己的敌人。
　　别。
　　在乎你自己就够了，别在乎别人。
　　歌莫拉强迫自己不去想安东尼。这方法向来好用，她是个冷酷无情的邪恶魔女，只要不去留恋那转瞬即逝的触动，触动就会烟消云散。
　　现在，她坐在早餐桌上，看着眼皮发肿的安东尼，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这又不是她的弟弟——就算他真的是她的亲弟弟，他的喜怒哀乐又与她何干呢？
　　接下来几天，歌莫拉一边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努力背书，准备着“考试”，一边私下制订着新的计划：当她离开坎德的控制后，她该怎么表演，怎么隐藏蛰伏，怎么在蛰伏的同时积蓄力量……接着，她终于迎来了她放假的最后一天。果然没人提明天坎德什么时候来见她，或者明天她要去哪找坎德。
　　这天吃完晚餐，在诺玛尔夫人和乔担忧的目光里，诺玛尔先生把莉莉领进书房，阻隔了希娜张望的视线和安东尼闷闷不乐的脸。他拉出两把舒适的扶手椅子，让他俩相对而坐，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终于要来开诚布公了吗？魔女想着。
　　诺玛尔先生首先和她谈神对信徒的磨练，谈人只有在这些令他们感到不舒服的磨练中才能变成更完善的自我。魔女赞同地点点头，心想：失去坎德大人当老师，对莉莉是个多么大的磨练啊！她迫不及待要开始这种历练了。
　　诺玛尔先生接下来又开始谈血亲之间的互相爱护，谈心灵的守护和□□的守护一样重要，一样有力。魔女继续赞同地点着头：虽然失去了坎德，但莉莉还有家人，她肯定能很快在血亲之爱，家人的心灵守护下，摆脱被坎德丢开的沮丧。
　　诺玛尔先生见铺垫的差不多了，终于开始切入正题。
　　“所以，如果，让你面临这样一种情况：离开家，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全心接受坎德大人两年的指导，并且这两年里，你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想回到家里就回到家里，想见到我们就见到我们——你能接受这种安排，愿意迎接这个磨练吗，莉莉？”
　　歌莫拉表情空白地看着诺玛尔先生，莉莉的父亲温柔地看着她，补充了一句：“没关系，莉莉，如果你害怕的话，你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你的恐惧。”
　　哈？
　　不是？
　　啊这……
　　不是吧！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
　　“莉莉，我的女儿……”诺玛尔先生愧疚地说，“我们都知道，这个安排对你来说是难以接受的……”
　　他在试探我吧！歌莫拉在心里嘶吼，他在试探我吧！安东尼不是还觉得我会追求魔法抛弃家人吗？怎么现在还来问我能不能接受……
　　“莉莉，你不要赌气不说话，”诺玛尔先生认真地对她说，“和爸爸说说……其实，大人们做出这种安排也有很多迫不得已之处，我们每个人都清楚，不该让你这么快就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远离你熟悉的家。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的话，我们会和坎德大人再谈谈这件事……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神要予你使命，必先降你磨难，只有走出安乐窝，经历世上风雪和荆棘的人，才能成为英雄。坎德大人当年也是在你这个年纪时就远离了父母，进入波尔兰德的神殿里，接受训练，聆听神旨。你是神降下奇迹，眷宠的孩子，神指给你这条道路，是对你含着崇高的期望，使你获得磨练，臻于至善之境的……孩子，作为我神的信徒，我不能不劝你踏上这条路。但作为你的爸爸，”他说到这里，眼圈居然发红了，“不管你选择什么，爸爸都会支持你，做你的后盾，守护你的身与心。不只是我，你的妈妈，你的兄弟，乔和希娜，都是如此。”
　　歌莫拉浑身紧绷，用力抓着木制的扶手。
　　“哦。”歌莫拉说，“我。我很。我很感谢？”
　　莉莉的父亲沉默地看着她，从他的面孔上流淌出深切的悲哀。但没有厌恶或怨恨。这就令他的悲哀显得更悲哀了。
　　魔女知道她现在不该笑，可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她笑得好大声。她不断把她的笑声塞进寂静的书房，终于塞够了。她停下来，擦擦眼角。她觉得头脑很空，这几天来思考的一切都随着笑声消逝了。她打量着诺玛尔先生的脸，不知道莉莉·诺玛尔现在应该表现出什么模样才合理。可是那并不重要。魔女很放松。这就是爱吗，这就是被爱的感觉吗？有恃无恐，无需怀疑。轻轻捏起这愚蠢又顽固的爱，这父亲，这母亲，这家人。
　　“我不明白，”她笑着对诺玛尔先生说，“你和妈妈，还有乔，这些天就为这种事紧张？为什么你们会觉得我接受不了——难道我们之间不能通信吗？难道我一离开，我熟悉的这个家就会消失吗？不会——对吧？那这为什么会是磨难呢？”
　　夜魔女心想：她可以到了那去之后再因为“想家”大哭一场，给他们写一封沾满眼泪的信。然后，深爱莉莉的莉莉的好家人们，就会完全相信：他们的爱没有错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