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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圣杯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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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事情顺顺利利地过去了,歌莫拉还是认真反思自己的纰漏:居然完全错误地预估了这些人行动的方向。她想,她最大的纰漏在于忘了这一点:她不是在沙德珀依姆堡学习,或是在黑暗生物与巫师间生活,她现在生活的地域安宁和平,这里的人习惯于安宁和平,事事都充满柔情和善良。就算一场灾祸会打破这一切虚伪的善良,在祸事真正到来之前,这善良也会一直保持下去。正如□□的行动一样,心灵的行动也有惯性,在遇到扭转惯性的作用力前,运动的状态不会更改。
第二天歌莫拉发现,诺玛尔夫人和乔居然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套新的耐穿的衣物,需要带的行李。那行李的包裹很小,东西却很全。诺玛尔夫人如数家珍般把他们给她带了什么,怎么用,都说了一遍。
今天是安东尼休息的日子,诺玛尔先生也没有去商会工作。
因为对情况错误的预判,之前,歌莫拉一直把安东尼的话和态度当做小孩子的自寻烦恼,结果现在这事一挑明,情况顿时有点尴尬——歌莫拉对他的忽视好像坐实了莉莉·诺玛尔的冷漠和决绝。歌莫拉看着安东尼,纠结着怎么和这男孩恢复成以前的关系。虽然他现在不和她说话,躲着她是挺清净,但是……夜魔女觉得心里不安……还是一切如常比较好……再说“莉莉”也确实该和弟弟澄清一下……
大人们准备午饭的空当,歌莫拉拽住了安东尼的袖子。
“嗨,”她说,“你最近还好吗?”
安东尼不说话。不想聊就不想聊吧,男孩却死死盯着她,眼圈开始发红。
歌莫拉觉得好尴尬。她知道她现在应该哄一哄这个小孩,别让他真的哭出来。安东尼哭,诺玛尔夫妇就会来问怎么了,然后她得应付更多人,演更多……
“我没想到坎德老师会打算带走我,”她选择直来直去,“戴利科特兄妹也没来信,坎德老师也没和我说过,大家都瞒着我,我还以为,我是要被抛下了……所以我这几天一直挺烦的……”
“坎德大人怎么会抛下你?”安东尼揉着眼睛说,“你是他当众收下的弟子。”
可是,有这种情况,有那种情况,利弊权衡一下,被抛下也不是不可能。
魔女不把反驳的话说出来,她知道现在不是和小孩子辩论的时候。
“是啊,我猜错了,你是对的。我没想到你说的是真的。”歌莫拉说。
“可你还是要走。”安东尼说。
“因为爸爸告诉我那地方并不远嘛,”歌莫拉说,“我想见到你们,或者你们想见我,还是可以的。而且我会写很多很多信的。”
并不是这样,她虽然追问了一下诺玛尔先生具体安排,但没有太在乎这个修行的地方离家远近,他们能不能随时见面。她在哄骗这个男孩罢了。
但她确实会给他写信的,会写得比她必须要写的更多。
“真的吗?”男孩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真的,以……以我神的名义发誓。”
那张小小的脸严肃地接受了这个誓言。
“我会每一封都写回信,”他对歌莫拉说。
他们就在那站着,听着厨房里隐隐约约地谈笑声,做饭的声响。
“你不学魔法也能追上我的,”歌莫拉突然又说,“如果你真的成为一个非常非常厉害的商人,领导一个非常非常厉害的商会,你就能。”她想了想,又说,“就算你不能,我也不会抛下你。你追不上我,我也会回来找你。你是我的弟弟呀。”
男孩并没有怀疑,非常认真地点头,非常认真的发誓:“我会成为一个非常非常厉害的商人的,以我神的名义发誓。”
好了,计划圆满完成,魔女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看着这张天真稚嫩,孩子的脸庞,她感到了一种少有的情绪:不忍。
如果情况允许的话……如果,允许的话。
吃完午饭没多久,坎德就来了,穿着一身不显眼的旅行者的装束,帽檐的阴影遮住他的金发。他把歌莫拉的包裹系在马鞍上,把歌莫拉抱上马背,就像肖神官做过无数次那样。坎德要比肖神官更温和,给他们留了一点告别的时间。魔女坐在马鞍上,坎德的怀里,侧着头,看着向她挥手的诺玛尔一家。之前无数次来不及细细揣摩品味的悸动涌上心头。她想这次离开和以往不一样,她想她今天晚上就见不到这一家天真愚蠢的人了,她想坎德可以毫无顾忌的在路上杀死她而他们会在几年后才能知晓,她想……
她意识到这愚蠢,盲信,普通,弱小的家庭,给她提供着多少安全和庇护。
她几乎不需要逼自己去表现什么,去演什么。眼前一片模糊,泪水夺眶而下。
一只带手套的手把一张手帕递给她。赛罗姆·坎德。
“莉莉,”他说,“我会像你的家人一样照顾好你,以光明骑士之名起誓。”
*
下雨了。
骑士给他们两个施了避水咒,还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裹住女孩。饶是如此,被水汽浸过的风像刀子一样冷峭,在飞驰的骏马上,女孩很快被吹得浑身发抖。
坎德于是勒紧缰绳。
这里距离他与戴利科特约定的庄园只剩不到半日的距离,如果是他自己一个人,他并不需要停下躲雨。
骑士下马。雨声磅礴,女孩牙齿打颤的声音也同样清晰。她并不吭声,这份固执和好强总令坎德叹息。他环顾四周,寻找避雨的地方。还好他们已经出了森林,这片山岭里有足够多的山洞——就算没有天然的,也会有旅行者轰出来的。
他没有花太多时间来寻找。
坎德把他的女弟子抱下马,她虽然是干燥的,在寒意十足的水雾里还是显得湿冷。他把她放下,又急忙出去捡一些树枝回来生火。水汽在魔法的作用下迅速蒸发,发出死亡般的的嘶鸣,随着一阵爆裂声响,炽烈的火出现在阴冷的山洞里。
他的女弟子不再抖了。
他从马鞍上的包裹里取出他们的干粮和水,小心地把它们烘热,递给女孩。
“谢谢您,坎德老师。”她说。
坎德轻哂。他的女弟子坚持叫他坎德老师,骑士每每听到这称呼,并没感到太多尊敬,只觉出无限讽刺。他有时为此疑心,有时又觉得自己所有的疑心只是因为那张脸——正如现在,他看着女孩垂头喝水的模样,心里又涌起质问的冲动:是你吗,莉莉——歌莫拉?
他想起后面那个名字,便别过头去。
多像啊,他在内心里总是这样感叹。接着他就想起总是笑呵呵的艾森神官的劝告:不要让捕风捉影的错觉伤害真实的人。
错觉。真的是错觉吗?坎德扪心自问,很难给予自己笃定的回答。他见到女巫歌莫拉的第一眼就知道是她,接下她第一击诅咒就断定是她。多么固执,多么强悍!她将磅礴的魔力汇聚于指尖的模样,与她七岁时用力咬下那企图掳走他的坏人的手臂时的模样如出一辙——他们当时不知道那个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攻击他们,长大后坎德想来,大概是拐卖流浪儿的人贩子。那人被她近乎咬下他手臂上一块肉的凶狠和一定要救回他的执着吓住了,在他们逃跑后没有追上来。
而他见到这个女孩的第一眼,便也时时有着这样的感觉,远在她还没有获得她那突兀的“神迹”时。文森特只为女孩逐渐长开,和魔女越来越肖似的五官惊骇。而他——
他选定这里作为他养伤的地方,并不是出于惊骇。多少次,他在祈祷中向他的神祈求一个答案,他的命运是再度扼杀一个莉莉,还是在第二个莉莉身上弥补他对另一个的遗恨。歌莫拉,莉莉,莉莉·诺玛尔。骑士再度把视线放在女孩身上,他面前的这个莉莉打了个哈欠,一整天的旅途让年幼的孩子疲惫了。
一个孩子,他面前坐着的,仅仅只是一个孩子。
“我们等雨停再继续,”他对他的女弟子说,“你睡会儿吧。雨停了我叫你。”
第一时间,他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迟疑,固执的,拒绝接受好意的要强。接着那份要强在一阵思索后隐没下去。
“好的,”她说,“谢谢您,坎德老师。”她躺下,闭上了眼睛。
赛罗姆·坎德看着她,心想:他们都错了。他们觉得戴利科特的那对孪生兄妹更配占用他的时间——去教导这些天资卓越,前途必定远大的贵族也更能为他自己的前途带来益处。
不是这样的。
从他的胸腔里传来经久不息的隐痛,那是恶兽留下的有毒的魔力,缓慢地腐蚀着他,阻隔着他与他的神间力量的通道。失去了强大的战斗力,失去了代行神意的能力,被一切伟大和崇高排除在外,成为演员和配饰,而非战士和英雄的他,谈何前途,谈何益处?
对这样的他来说,最好的益处是命运的仁慈——骑士摘下手套,轻抚熟睡中那孩子的金发。当他小时候,他总梦想从天而降一位守护者,将他和莉莉从流浪中拯救。他梦想一个安稳的童年和少年,他和他比血亲更亲的同伴在这位庇护者的保护下,不再朝不保夕,不再难顾温饱,不再担惊受怕。安全、平静、体面、力量。那就是他年幼时所能想象的幸福。
莉莉。他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莉莉。他心想:他现在会当好莉莉的庇护者,保护她,指导她。
只要命运仁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