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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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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莫拉猛地睁开眼睛。她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座不见天日的堡垒,随时随地会有可怕的考验出现,而她,法师学徒歌莫拉,尚还十分弱小,第一反应永远是:逃。
她压着心底的尖叫,翻身坐起,躲开了向她伸过来的那只手。一只优雅,修长,却苍白得不像人类的手。
一股薄荷和兰草的清香飘荡在她的鼻息之间。
她一抬头,直直对上了那两颗猩红的眼珠。
魔女顿时僵在原地。她仍旧在她睡着前的那个山洞里,雨声已经停了,远远地传来夜枭的几声呜咽,坎德之前升起的火还在燃烧。
对了,坎德——影之主在这里,那么坎德——
她听到了一声梦呓,坎德的梦呓,他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接着把牙咬得吱吱作响。他像一个受了伤的人那样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喘息,听上去仿佛在承受非常大的痛苦。
但是空气中没有任何血的味道。
影之主,仿佛看出了歌莫拉此刻按捺住不去张望的对象是谁,直截了当的告诉她:“那个骑士被梦魇缠住了,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接着,那张素来冷若冰霜的脸再度莞尔一笑,问她:“怎么,你已经原谅了这个曾扼杀过你生命的光明的走狗,开始担忧起他的安危来了?”
虽然那笑格外温和,语调格外温柔,歌莫拉却觉得自己的手心在不断冒汗。笑起来的影之主比他不笑时显得更不可捉摸,更可怕了。
“您——”她还没说完,那只苍白的手突然凑近,把手指放在她的唇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手指虽然没碰到她,手指上的寒意和淡淡的血腥味却逼近了她,令她汗毛倒竖。
“先说明一下,”影之主说,“我不是你的老师。”
这句话像一个眩晕咒,把歌莫拉炸懵了。什么意思?她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的老师,最先一个冒出来的猜测是:这是一种心血来潮的戏弄,影之主的考验,如果轻易上当,就会死掉。
这脸,这气息,这强大的压迫感,怎会不是影之主?虽然这笑容,这语气,都与歌莫拉熟悉的影之主大不一样,但是……
“不过,”这个和她的老师只有气质不尽相似的人又说道,“你的老师也在关注着你呢,歌莫拉。”
又是一道惊雷。影之主,关注她?影之主……
“难以置信吗,孩子?”对方笑呵呵地说,“可他花了大把的力气保住你的灵魂,让你重生于人间,若对你继续不屑一顾,不闻不问,才难以置信吧?”
歌莫拉默然不语。许多猜测,许多诡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足以解释目前的情况。但是他们都太离奇,太复杂了,他们很难说是一种成功的推测,只是她为了继续保持对影之主一直以来的印象而强行做出的解释。
魔女轻轻把它们都压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气。影之主复活了她,影之主关照着她,一个和影之主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像影之主那样擅长御使梦魇,让赛罗姆·坎德睡着,来找她一谈。这人是谁,这人目的为何,影之主的目的为何……
“我能否有幸知道您该被我如何称呼?”歌莫拉恭敬地问他。
“你可以叫我沙曼,”他回答她,以一种绝对没在影之主身上出现过的亲切与和蔼,“我和你的老师的确关系匪浅——我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镜中之像,足下之影。嘘,别害怕,孩子。我确实不是他。”
他的手轻轻放在女孩无法自制地发抖的肩膀上。
“把你的恐惧留给你真正的老师吧,”他又说,“有一天,他会亲自出现在你面前。”
“为了什么?”歌莫拉问,怀着最原始的恐惧。她想起了当她在达克菲尔德之外,初次打听起影之主时所听到的那些传闻——他没收过徒,更别提什么出师的学生。那么,那些人,那些骄傲地和他们道别的人,说起马上就能出师的师兄和师姐们,他们都去哪了呢?
为什么只有她真真切切地踏上了外面的土地,走出了那座漆黑的城堡,那片漆黑的原野?为什么——是哪种幸运,哪种尺度,她符合了什么样的条件,才侥幸偷生——
她渴切地望着自称为沙曼的人,但他没有回答她。
“这不是该由我来告诉你的事,”他说,“有机会,去问问你的老师吧。”
歌莫拉失落地垂下眼睛。
她听到了沙曼的轻笑声,温柔,亲切,带着一点会轻轻刺到她的同情。“可怜的孩子,”他说,“你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爱,因为你还没被爱过呢。”
这话用影之主那副声线说出来,未免饱含无尽讽刺。歌莫拉谨慎而恭敬地沉默着。
但沙曼并不想要她沉默。“你喜欢这里的生活吗?”他问,“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精心挑选的,一对温柔的父母,两位细心的仆从,一个温情的兄弟。哦,还有你的猫,也是我想起来让你们见见面的,你的老师早就把它忘了。你不用担心它,它现在过的很好,如果情况合适,你会再见到它。当然,这个——”他轻蔑地看了眼躺在地上与梦魇搏斗的坎德,这一眼让歌莫拉断定他不知道她与坎德的渊源,“别误会,这可不是我安排的。我只想让你尝尝被爱的滋味,这毫无保留的,真挚动人的,不求回报的,心甘情愿向你付出一切——爱——”他像朗诵诗歌那样说,接着语调急转直下,“我可没想让你把心思扑在复仇上——你想杀了他吗?我帮你吧。但是呢,你大概不知道,让他现在这样就挺好。你的老师可是精心设计了他的惨状,从没这么精心过,”他说到此,笑起来,好像这是非常好玩的事,“他让他活着,力量却毁了,前程也没有了。你不觉得这是比死更好的报复吗?”他红亮的眼睛笑得眯起,一眨不眨地注视她的面孔。虽在笑,那注视又让歌莫拉找回了面对影之主的感觉。
“是的,老师。”魔女立刻说。
她紧接着就意识到了她的失言,但她见沙曼并不太在意,便没有更正她的称谓,继续说道:“我只是,希望能接受完他的教导,度过我作为幼童的蛰伏期。坎德对我十分看重,把他的技巧倾囊相授。我想,当他怀着对我的满意和骄傲宣布我出师后,我再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那一定是非常完美的报复。”
沙曼赞同地点头。
“只要你不为必须给这个人做学生而觉得苦闷就好,小家伙。”他说。
然后他就消失了,好像他仅仅是为这个目的来:担心歌莫拉会因给她的仇人当学生而觉得苦闷。
他刚一消失,歌莫拉就像在水里淹没了好久的人浮出水面一样大口呼吸,平复心境。坎德升起的那堆火因为燃料的不足,火光正在变弱,渐欲熄灭。他还没有挣脱影之主的梦魇,歌莫拉可以简单地帮助到他:大声呼唤他的名字,叫醒他。
她暂时还没有那么做。她看着火渐渐熄灭。
影之主。
刚刚那个人是影之主,不管那个时刻的他是否认同这个身份,那具身体是影之主。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镜中之像,足下之影——也许前两句还能用孪生来解释,但后两句——歌莫拉打了寒战。一具身体,两个灵魂,那些疯狂眷恋某个亡灵的法师常会用这种方法留住死者,但是,影之主也……
魔女摇摇头。她觉得沙曼和影之主的关系也许还有别的解释。不过这也不是她该关心的事。影之主身上还有另一个灵魂,这个灵魂比歌莫拉熟悉的那位老师要和蔼,更有人情味,但不要忘记,他并非不是影之主,那头占领达克菲尔德的龙。
魔女绞着自己的手指。沙曼告诉她的一切太令她费解,关于爱,关于瘟疫,关于报复——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仍旧在噩梦里呻吟的坎德——以及把这一切破碎的信息串联起来后,那个惊人的事情经过:她那从未对她流露出什么特别情绪的老师,花了大把的功夫,在她灵魂几乎被燃尽后复活她?他还花了大把的力气,设计一个恶毒的阴谋来报复承起消灭夜魔女荣誉的赛罗姆·坎德?他还救了她的猫……也许不是她的老师做的,是沙曼,找到瘟疫,转化它,照顾它,特意把它带过来让她和它重逢……这就更令歌莫拉觉得浑身不舒服。她之前从来没见过这位“沙曼”,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却能对她做这么多“安排”——他们为了什么?
为什么,这是多么熟悉的困扰。那个人为什么死去,这个人为什么消失,他为什么残废,她为什么失败。找到原因,吸取教训,摸清标准。别让自己步那些失败者的后尘。为什么?沙曼为什么要安排一个充满爱的家庭给她,她的老师为什么要替她报复赛罗姆?
为什么,为什么,好多为什么啊!强者不会有太多为什么,弱者才会有……因为稍有差池——不小心踏入陷阱,触犯禁忌,走上祭坛——弱者就会被命运撕碎。强者却能抵御命运的风暴,骄傲而且完整地站着。
影之主的气息越来越淡薄,他带给她的恐惧越来越淡化。取而代之,存在感更鲜明的是坎德,赛罗姆·坎德,他在噩梦里呢喃着一个名字:莉莉。他似乎有很多话需要对莉莉说,但他痛苦地咬着牙关,什么也不说出口。
这就是他比影之主让歌莫拉感到些许轻松的地方。
魔女不知道沙曼对爱有什么令他陶醉的看法。歌莫拉自己的看法是:爱会让人变得很蠢。爱,恻隐,柔情,触动。这些感情都让人变得很蠢,让本来就蠢笨的人像木偶一样被人牵提拿捏,让本来很深沉的人暴露弱点。如果说被爱有什么格外迷人的地方,魔女认为,那就是它令利用和揣摩变得更为简单。看诺玛尔一家怎么被她利用,看赛罗姆·坎德怎样被她揣摩。影之主,老师。她恐惧地想着他,恐惧之中又有兴奋。
他也要暴露这种机会,给她揣摩,给她利用吗?
这想法刚一冒出,便被排山倒海的恐惧吞没。轻狂与放肆会招来危险与毁灭。不要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那样想入非非,以为自己能驾驭黑野的巨龙。
谦逊,耐心,蛰伏。伺机而动,不能瑟缩,也不能冒进。她会很努力地生存,很努力地成长,很努力地——完成她的那些目标。
她站起来,把沙曼和影之主都从头脑里清除出去。她得去把坎德叫醒,好卖他的人情,让他更信赖她。离近了才发现:坎德还流泪了啊!
“不,莉莉……”双眼紧闭的男人又叫了一声,额间的碎发被冷汗浸透,粘在他的皮肤上。他的整张脸都是湿的,泪水和汗水融在一起,不分彼此。金光闪闪的坎德骑士从来没有这样颓唐脆弱的时刻——但也许,赛罗姆是有的。
歌莫拉的头脑里突然就闪过一段回忆,一个始终抽抽搭搭流眼泪的男孩。她拉着他的手往前走,那是一片漆黑的荒野,天上有一轮红色的月亮,远处有不知名的野兽的嚎叫。他们很累,很怕。但只有赛罗姆在哭,不停地哭。他好像一直都很爱哭。
她坐到骑士身边。
“赛罗姆·坎德,”她说,“您醒醒。”
他没有回应。所以她继续重复这句话,声音越来越大,这副年轻的嗓音撞上山洞的墙壁,发出持续不断的回音。那又勾起了另一段回忆。她在树林里奔跑,她在追赶,她不断高喊着赛罗姆,一声又一声,终于追上了那个把男孩夹在胳膊里跑走的男人。那男人用明晃晃的刀威胁她,而她张开了她那一口参差的,还没更换完全的牙。
她拽回了她的同伴。
坎德睁着那双平素锐利的蓝眼睛,十分茫然地看着她,仿佛不知道身处何地,今夕几何。歌莫拉毫不怀疑,接下来,坎德就要叫她莉莉了。
“坎德老师,”她抢先说,“您刚刚好像做噩梦了。”
他蓝眼睛里的迷茫散去了,如同晨雾被阳光化开。
“是吗?”他说。他坐起来,行动迟缓得像个重伤未愈的伤患。他抬起手,慢慢摸着自己湿漉漉的脸庞。他笑了,笑得让人看不出他是在遮掩自己,而是叫人觉得他是真心实意地笑,他刚刚其实是在静谧的夜里安稳地睡了一觉,还做了个香甜的美梦。他转头看向歌莫拉,脸上已经覆盖好他习以为常的那种无可挑剔的和善与温柔。
“抱歉,”他说,“我居然不小心在守夜时睡着了。幸好你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诺玛尔小姐。”
接着他张望了一眼洞外。
“雨停了,我们可以继续赶路了。”
坎德没有解释更多,也没有询问歌莫拉他说出了什么梦话。歌莫拉也没有再多说。他们颇有默契地一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