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之路》拉面加血不加蓝

3、补给日

　　数日时间在第三旋臂永恒的恶劣天候中流逝，如同沙漏中的腐蚀性尘埃，缓慢而坚定。德米凯利斯的生活迅速陷入一种新的、刻板的节奏。他每天会在固定时间出现在指挥中心，听取卡尔文及其他部门主管的汇报，审阅各项数据波动，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异常点。他偶尔会亲临建设或采矿一线，但从不与流放者直接交流，只是如同一个冰冷的幽灵，沉默地观察着一切。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原本有些散漫的监督者们绷紧了神经，也让流放者们麻木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对未知权威的本能畏惧。
　　他对ML-07的“特别关注”仍在继续。数据流悄无声息地汇聚到他的私人终端：米卢在新的、更复杂的设备维护任务中表现出了超越普通工程师的精准判断；他在一次突发性的矿道局部坍塌中，以一种近乎预判的方式提前规避了风险区域；他的能量波动读数依旧平静如死水，没有任何“异能”爆发的迹象。一切都符合一个优秀、甚至有些过于优秀的流放者工人的形象，除了他那依旧糟糕的功勋点余额，以及那份深埋于平静之下的、难以捉摸的异常感。
　　这种平静，被一艘突然闯入星系外围警戒区的小型舰船打破了。
　　那是一艘“猎隼”级巡逻舰，线条锐利，涂装着星际联盟标准执法部门的灰蓝色徽记。它像一条不怀好意的鲨鱼，悄无声息地滑入轨道，对接请求的通讯信号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傲慢，传到了基地。
　　“巡逻官奥托·范·克里夫，例行补给及视察。”通讯官汇报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奥托·范·克里夫，这个名字在德米凯利斯的记忆档案里，关联着不太愉快的记录。他们曾是军事学院的同期，在数次晋升和资源分配上有过激烈竞争，最终，在德米凯利斯因站队错误倒台前，奥托凭借更圆滑的政治手腕和背后家族的支持，占据了上风。
　　德米凯利斯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淡下令：“准许对接，开放三号泊位。通知各部门，正常运作，无需特殊准备。”
　　他亲自去了对接舱迎接，并非出于尊重，而是必要的程序，也是一种无声的宣示——这里，目前仍由他掌管。
　　气密门滑开，奥托·范·克里夫大步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笔挺的、一尘不染的巡逻官礼服，肩章熠熠生辉，与德米凯利斯身上那套深灰色、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监督官制服形成鲜明对比。奥托有着一头精心打理的金发，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惯常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嘴角习惯性地上翘，形成一个看似友好实则虚伪的弧度。
　　“德米凯利斯，”奥托伸出手，语气热络，眼神却冰冷，“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第三旋臂……听说这里连风都带着蚀骨的味道，真是委屈你了。”
　　德米凯利斯与他礼节性地握了握手，触感冰凉。“职责所在，无所谓委屈。”他的回应如同磐石，毫无情绪。
　　奥托笑了笑，目光扫过对接舱简朴甚至有些粗陋的设施，毫不掩饰其中的怜悯与一丝快意。“是啊，职责。只是这职责的范围，从天穹议会大厦落到这荒芜之地，落差未免大了些。希望你能早日适应，‘基地监督官’阁下。”他将最后那个头衔咬得略带重音，充满了讽刺。
　　德米凯利斯仿佛没有听出任何弦外之音，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补给物资清单我已收到。视察流程可以开始，我会让副官卡尔文配合你。”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奥托在卡尔文的陪同下，走马观花地“视察”了基地的主要功能区。他时不时会提出一些外行的问题，或者对某些在他看来“效率低下”的环节发表几句轻飘飘的评论，目光却总是不离德米凯利斯，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窘迫或愤怒。
　　然而他失望了。德米凯利斯如同一个最标准的向导，面无表情地介绍着基地情况，数据准确，措辞严谨，对于奥托夹枪带棒的挖苦，要么置若罔闻，要么用最官方的回答挡回。他像一块被投入烈焰却拒绝升温的寒铁，所有的挑衅落在上面，只溅起几点冰冷的火星，便迅速熄灭。
　　在指挥中心，奥托看着中央巨大的全息星图，终于忍不住，用一种看似随意的口吻说道：“听说你当初在议会，是支持‘激进探索派’的？认为应该不计代价向未知星域扩张。现在看来，代价确实沉重，不是吗？就比如这里，投入和产出，怕是永远不成正比吧？”
　　这是最直接的揭伤疤。德米凯利斯的政治主张，正是导致他此刻境遇的根源之一。
　　指挥中心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工作人员都屏住了呼吸，连卡尔文的额头都渗出了细汗。
　　德米凯利斯转过身，灰色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对上了奥托的视线。那里面没有怒火，没有羞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范·克里夫巡逻官，”他的声音平稳如常，“基地的建立与运作，遵循联盟最高议会的整体战略规划。投入与产出的评估，由专业部门负责。我的职责是执行，确保规划在此地得以实现。至于过去的政治观点，与当前的监督工作无关。如果你对基地的战略价值存在疑问，可以查阅相关决议文件，或者，直接向议会提出质询。”
　　一番话，滴水不漏，将个人恩怨完全剥离，抬到了联盟法规和职责的高度。奥托仿佛一拳打在了空处，脸色微微涨红，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任何可以继续攻击的切入点。在德米凯利斯那绝对的、基于规则和逻辑的冰冷面前，他那些精心准备的挖苦显得如此幼稚和无力。
　　“……很好。”奥托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移开了视线。“希望你的‘执行’能力，能像你的口才一样出色。补给物资已经移交，我的视察任务完成。”
　　他没有再多做停留，几乎是带着一丝狼狈，迅速结束了视察，返回了自己的巡逻舰。猎隼级舰船很快脱离泊位，消失在铁锈色的星空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德米凯利斯站在观景廊上，看着它消失的方向，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奥托的挑衅于他而言，不过是耳边刮过的一阵杂音，甚至不足以在他内心掀起一丝涟漪。他的世界，早已被更宏大也更残酷的现实填满。眼前的基地，流放者，未完成的建设任务，以及那个编号ML-07的谜团，才是他需要专注的现实。
　　而随着巡逻舰的离开，另一个消息如同野火般在流放者群体中蔓延开来，瞬间点燃了这片死寂之地——新一批补给物资，到了！并且，即将按照功勋点进行兑换！
　　麻木的空气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剧烈的涟漪。长久以来被压抑的、对基本生存之外事物的渴望，如同休眠的火山，在此刻喷发。流放者们灰暗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名为“期待”的光芒。他们交头接耳，兴奋地计算着自己账户里那点可怜的功勋点，盘算着能换到怎样一点像样的物资，来慰藉几乎已经枯萎的心灵。
　　兑换日在一种近乎节日般的躁动气氛中到来。分配中心外排起了长队，流放者们翘首以盼，眼神热切地盯着仓库那扇即将开启的厚重闸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味、尘土木屑以及隐隐兴奋的复杂气味。
　　闸门缓缓升起，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物资箱。食品、药品、基础衣物……以及，最受欢迎的“奢侈品”——酒类、烟草，还有经过处理的、真正的肉类罐头。
　　队伍开始缓慢移动。兑换过程高效而冷漠，监督官核对编号，扣除功勋点，递出物资。但流放者们接过那些东西时，颤抖的手和发亮的眼睛，却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我要那瓶最便宜的合成威士忌！”
　　“给我两包‘星尘’烟草！”
　　“肉！我要那个牛肉罐头！”
　　兴奋的低语，满足的叹息，偶尔因为功勋点不足而发出的懊恼嘟囔，构成了一曲怪异的交响乐。大多数人毫不犹豫地将积攒已久的点数，投入了这些能带来短暂麻痹或口腹之欲的消耗品中。这是他们在无尽苦役中，所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实实在在的“快乐”。
　　米卢所在的工程小队也来到了分配中心。作为队长，他安静地站在队伍中，与周围兴奋的同伴格格不入。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工装，身姿挺拔却带着一种内敛的沉寂。轮到他时，他平静地报出自己的编号ML-07，然后将兑换清单递了过去。
　　负责登记的监督官看了一眼清单，明显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米卢，似乎想确认什么。清单上的物品，与周围其他人选择的截然不同。
　　“一套……高精度微型雕刻机械工具组（安全审核版），还有……”监督官念出物品名称，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一张旧世纪电影海报，《太空漫游2001》？”
　　“是的。”米卢的声音平静无波。
　　监督官皱了皱眉，在系统中操作了一番。工具组需要额外的安全审核，确保没有可被改造成武器或逃脱工具的部件，而那张海报……纯粹是文化用品，几乎无人问津。他确认了兑换许可，扣除了相应的功勋点——工具组花费不菲，几乎掏空了米卢本就不多的账户，而海报则便宜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当那套封装在特制防震盒里的精密工具，以及那张卷在硬质保护筒里的复古海报被递到米卢手中时，周围几个同样来兑换的工程队成员投来了混杂着好奇和不解的目光。
　　“头儿，你换这玩意儿干嘛？”一个脸上带着疤痕的壮汉忍不住问道，“又不能吃又不能喝，还不如换点酒，晚上咱们一起……”
　　米卢接过东西，仔细地检查了工具组的封装完整性，然后将海报筒小心地插在工具盒旁的固定带上。他抬起头，看向提问的队员，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沉寂的眼睛里，似乎有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微光掠过。
　　“个人兴趣。”他简单地回答，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结束意味。
　　那壮汉挠了挠头，还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人拉了一下，示意他别多问。米卢不再理会周围的视线，抱着他的兑换品，转身离开了喧嚣的分配中心，背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居住区的昏暗通道中。
　　这一切，并未逃过一双隐藏在监控屏幕后的眼睛。
　　指挥中心内，德米凯利斯面前的分屏上，正显示着分配中心的实时画面，以及刚刚调出的ML-07的兑换记录。他的目光落在“高精度微型雕刻机械工具组”和“《太空漫游2001》海报”上，灰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酒、烟草、肉类……这些是流放者最典型的选择，用于麻痹神经，填补空虚。而工具和海报……这组合太过异常。
　　工具，意味着“创造”，或者“改造”。在流放地，它能创造什么？改造什么？安全审核版剔除了所有危险部件，但它所代表的“技术”和“精细操作”本身，就是一种潜在的不安定因素。一个前科研助理，兑换一套雕刻工具？他想雕刻什么？在什么上雕刻？
　　而那张海报……《太空漫游2001》，一部关于人工智能、进化、星际探索的古老经典。它代表的是“信息”，是“象征”，是超越现实的精神领域。在一个追求即时感官刺激的环境里，兑换一张不能吃不能用的海报，这更像是一种精神宣言，或者说，是一种对过往身份和知识的隐秘坚持。
　　这两种东西组合在一起，指向的不是麻木的生存，而是一种……即使在最绝望的困境中，依然试图保持“思考”和“连接”的企图。试图与知识连接，与某种超越此地的理念连接，甚至可能，与过去的自己连接。
　　这与德米凯利斯之前观察到的，米卢那种近乎自毁地隐藏自身的行为模式，似乎存在矛盾，又似乎……指向了更深层的一致性。他隐藏的，或许正是这种不愿被磨灭的、内核的东西。
　　德米凯利斯关闭了监控画面，靠在椅背上。窗外，第三旋臂的双星正沉入地平线，最后的光芒将天际染成一片病态的暗红。流放者们因为获得了短暂的慰藉而陷入一种虚假的欢欣，而在这欢欣的阴影下，无声的博弈仍在继续。
　　他拿起私人终端，调出ML-07的档案，在最新的行为记录后，添加了一条简短的备注：
　　【观察记录更新】：目标兑换行为异常，与群体模式显著偏离。选择物品具有强烈智力活动及象征意义指向。其‘隐藏’策略可能并非源于恐惧或麻木，而是为保护某种内在核心不受环境侵蚀。潜在风险等级……需重新评估。
　　他放下终端，目光再次投向下方逐渐被夜色笼罩的基地。点点灯火在黑暗中闪烁，如同微弱的星辰。其中一盏灯，属于那个名叫米卢的流放者，他此刻或许正在他那狭小、简陋的囚室里，摆弄着那套精密的雕刻工具，或者，凝视着那张来自遥远过去的电影海报。
　　德米凯利斯知道，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需要管理的流放者，更是一个复杂的、充满矛盾的谜题。而这个谜题的答案，或许远比完成基地建设指标，更能触动他内心深处那早已冰封的……兴趣。
　　夜色渐深，基地在短暂的喧嚣后重归沉寂。只有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刮过荒原，呜咽着，仿佛在预示着更深沉的暗流，即将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