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逃离 ...
-
E主星，25：00。即便没有宵禁，这也一天中最夜深人静的时候。
全息影像仿佛将阮秋鸣带回了E主星的寂静夜晚。
他“走”过空荡荡的街道，在荣耀之鹰军营外止步。他看见了军营外停着一辆辆全副武装的重型装甲车，军营里有整齐划一的踏步声传来。不见斯堪迪上将，却能听见他的声音苍老哽咽：“荣耀之鹰，在出军营大门前，你们还可以反悔，不想去的，喊报告，出列！”
没有一个人出声，浓稠的夜色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好，好！”斯堪迪似乎是哭了，全息影像里的景物开始摇晃，阮秋鸣这才意识到，这段影像是斯堪迪录制的。
“荣耀之鹰，换生化服，上车！”画面剧烈一晃，紧接着，一个个荣耀之鹰穿着冗沉的白色生化服，严丝合缝，不见人脸。只见队伍从高到矮，他们或跳跃，或搀扶，全都上了重型装甲车。
一辆重型装甲车满载五十人，那走不完的队伍根本数不清人头，可二十辆重型装甲车全部载满荣耀之鹰……他们是要去哪里？
你们要去哪里？！阮秋鸣双腿发软，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重型装甲车行驶在无人的街道，从荣耀之鹰军营往西，去往了E主星最大的矿区，一个远离人烟又充满能量的地方。
画面一转。
二十辆重型装甲车依次停稳，荣耀之鹰们一个个跳下，或被搀扶下来，列队。
主星今夜无月，□□耀之鹰穿着白色生化服，却让月光有了形状，笔直的月光一根根的整齐极了，壮观极了。
“……在我这里，你们永远是英雄！”斯堪迪的声音破碎，像是一把饱经风霜的烂瓷片，怎么补都补不好了。
阮秋鸣咬紧嘴唇，他不知道荣耀之鹰大半夜来这里做什么，是斯堪迪脑子抽筋，又搞什么特别训练吗？是不是看见荣耀之鹰们的病总不能好彻底，就想出馊主意，选在满城空无一人的时候让人拉练，锻炼身体来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斯堪迪这人总爱做些稀奇古怪的事。
可是阮秋鸣觉得，斯堪迪这一次的鬼点子一点也不好笑——荣耀之鹰太沉默了，竟没有一个人抱怨两句。阮秋鸣感到害怕，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害怕！
“轰隆——”熊熊火光让画面几乎成为赤色，刺亮得令人眼前白花花一片，阮秋鸣险些以为自己失明。
当大火渐渐收敛，阮秋鸣终于得以看见令他窒息的一幕——
熔炉！矿区有共和国最强熔炉，可熔炼星际几乎所有稀有金属。哈，荣耀之鹰是来干活的吗？人流开始移动，阮秋鸣觉得自己站在他们当中，可他们看不见他，听不见他。
队伍中第一个人脱下生化服：“荣耀之鹰一队，队长李进……忠诚！”
“喂，李进，你不是要到退役年龄了吗？”阮秋鸣抓住李进，李进转身面向自己的队伍，全然感觉不到有人在拉拽他。阮秋鸣怎么能拉得住李进呀，他和主星隔着多少光年？是鲲鹏号也要数月才能抵达的！他只是个观众，观众！
一队全部退下生化服，踏步向前，在熔炉面前立定。
“荣耀之鹰一队，全体……敬礼！”李进坚毅的眉眼里印着烈火，转头看向镜头，阮秋鸣觉得他正在看自己，“斯堪迪上将，这些生化服……留给没来的兄弟们吧。”
“忠、诚。”一队集体敬礼。
“……忠——诚——”其余好几百人回应。
阮秋鸣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但不可以！他去拧李进的胳膊，踉踉跄跄：“喂，李进你他妈要做什么！你忘了你还有刚出生的孩子吗？你……你的向导怎么办？你的家怎么办？！你哥哥已经殉国，你爸妈就只有你了！”
熔炉的大门打开，李进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双眼里有淡淡水光，在烈火中像是金色的湖面，是那么平静。他什么也没有再说，摘下军帽拖在手臂上，昂首挺胸走进了……走进了熔炉。他和他的队员，全部走进了熔炉！
熔炉大门闭合，火光冲天，黑烟给夜幕染上了一点儿灰白。零落的军歌声响起，歌声闷在生化服下——
“我们生命的价值,就是为我们伟大的共和国而战!祖国骄傲的旗帜,激励我们建立功勋。”
……
“如果被命运女神所抛弃 ，那我们就创造奇迹，让命运对我们颤栗鞠躬！”
……
“我亲爱的祖国，我还有金色的肩章，那是我最坚强的坟墓。我亲爱的家人，请你用欢笑目送我的灵魂！
……
“光明撕破了黑幕，雄鹰无坚不摧，听，荣耀之鹰在前进，一直前进。”
……
歌声越来越强大，唱歌的人越来越少。第二队走进了熔炉，然后第三队……
阮秋鸣认出了他们。有荣耀之鹰最强狙击手麦晓铎，麦晓铎是家中仅剩哨兵。有荣耀之鹰最强爆破手阿肯色，阿肯色单手拎起粒子炮筒横扫敌人的样子，简直是哨兵们心中的偶像。阮秋鸣还看见了路易斯，和他同样是预备役，刚觉醒为哨兵，一直摩拳擦掌想要建功立业，可他至今没有上过一次战场……太多人了，阮秋鸣明明平日里能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那里有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也有不留情面摔打过他的前辈，有和他在一个被窝里看过向导照片的小坏蛋，还有一起吹过牛，将来要如何风光的大哥。
可现在，阮秋鸣突然觉得他们很陌生，他甚至忘了许多人的姓名。他木木地跟着他们唱军歌，到最后，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唱了。
熔炉最后一次打开，烈火熄灭。斯堪迪上将沉默半晌，道：“仪仗队，整理……整理……整理英雄们的遗物。”
斯堪迪失声痛哭，仿佛哭了他这辈子所有眼泪。这是阮秋鸣第一次听见斯堪迪哭，堂兄开普顿上将为国捐躯时，斯堪迪只是从第五集团军申调到荣耀之鹰。听闻修妮文上将在N星被斩首时，斯堪迪只是不断打报告，想要去N星找到修妮文上将的尸身。而这一次，斯堪迪宽阔的肩膀仿佛真的再也承受不住重压，被眼泪冲歪斜了，被酸涩的液体侵蚀出裂痕了。
阮秋鸣看见仪仗队从熔炉里清理出一大把肩章，原来荣耀之鹰的金色肩章，不会被烈火融化。雄鹰在八芒星中翱翔，象征包容、责任、感恩、认真、真实、互助、积极、信赖的八芒星，在这一刻似乎更加耀眼，是天地间唯一的光源。一千颗八芒星聚在一起，是宇宙里最明亮的恒星。
每一枚肩章的背面都有主人的姓名，这是他们留在世上最后的印记。
荣耀之鹰一千七百三十八人，现在剩下七百三十八人，带着住进八芒星、随雄鹰远行的兄弟伙伴回家了，回到荣耀之鹰的军营，不去N卫一，不去净化营，哪里也不去，只守着荣耀之鹰——若有召，召必回，他们的魂灵，与剩下的七百三十八兄弟同在。
他们用这样的壮烈方式保护了荣耀之鹰不被拆散，保证了荣耀之鹰还能继续为国战斗。可阮秋鸣却觉得，这一夜过后，荣耀之鹰死了。他们或许永远铭记自己的使命，可他们不再是战士，是战争的机器，是为了活下去的星际流浪者。
曾说过，来时少年郎，去时报国躯。如今，去时只是一抔无人知晓的灰烬。
阮秋鸣在浴室里静坐了很久，本以为自己会泪流满面，可他的眼眶干得又烫又涩，过了很久，他开门走了出去，找到自己荣耀之鹰的军服，紧紧抱在怀中。抚摸那枚肩章，那颗八芒星徽章下果然也有自己的名字。
阮秋鸣。
阮秋鸣突然笑了，深深吻了吻那枚徽章。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感到浑身有种说不出的异样，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膛。
灰塔学院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应，所有哨兵开始狂躁，警铃大作，院长恐慌。
夏澜生深陷梦魇，他直觉阮秋鸣一直在房间内焦躁地转圈，可他醒不过来。
夏澜生好不容易醒过来时，一门之隔的客厅里吵吵嚷嚷，他打开门缝望去，发现阮枭为首的第三集团军各个一脸严阵以待。唯独不见阮秋鸣。
“阮枭上将，我们应该马上回主星！”有人道。
“可是小殿下还没觉醒，我们离开……”又有人犹豫反驳。
“都什么时候了？”一开始提议撤军回主星的人道，“且不说阮秋鸣他突然昏厥是……”这人偷瞄了一眼阮枭，赶紧闭嘴，接着又道：“就说昨夜荣耀之鹰那帮人做的事，这不是成心煽动舆论对政府造成不利吗！”
荣耀之鹰？夏澜生的疑惑，在那些人的争执中得到了解释。
原来昨夜荣耀之鹰一夜之间，将近六成的士兵集体进入矿区熔炉，以死亡来保全军队的荣誉！这件事本来是荣耀之鹰自我牺牲的义举，可斯堪迪犯轴，一定要坚持和政府斗争，要追认这些荣耀之鹰为烈士。
本来，政府提出将“没有价值”的荣耀之鹰人道毁灭，荣耀之鹰此举也算是符合他们设想，可他们哪里能想到，荣耀之鹰竟然果决到如此地步，上交在黑石溪流采集的所有样本，不留一个实验体，除了向导，感染者、携带者全部选择自杀！
执政官组织借此向议会发难，说议会的主观武断导致荣耀之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更是煽动了群众对荣耀之鹰遭遇不公待遇游！行示｜威，群众被荣耀之鹰的壮举深深打动，纷纷谴责议会，就连元老院所控的媒体咽喉，也开始加入声讨议会的队伍，并罗列了部分议会要员这些年垄断国家经济命脉的证据。有了官方媒体带头，群众示｜威的声势从主星开始向外扩张。
元老院此举不难理解。当初削减拨给荣耀之鹰的预算就是元老院的主意，荣耀之鹰做了这样的选择，出了事，自然要把责任先推出去——储君还不符合继位条件，阮枭上将远在J星鞭长莫及，且自己本身也不愿继位，那么现在这个危急关头，他们只要做好公关，稳定民心，那共和国领袖之位八成就要从元老院里出了。
阮枭的参谋正是让他回主星，就算阮枭不愿争夺那个位置，起码也要保证主星不能被三大政府机构的明争暗抢乱了根基。
可是阮秋鸣呢？怎么突然昏厥了？
正在夏澜生满腹疑问之时，阮枭阖眸，一字一句道：“撤军回主星！”
第三集团军很快整合完毕，灰塔学院的上课钟声响起，夏澜生该进灰塔了。
灰塔塔前，夏澜生身后是灰塔的院长和一众教官，身前，是阮枭上将。
阮枭：“抱歉，小殿下，阮枭即日起将返回主星。”他说罢看向老院长，“小殿下接下来的学习生活，还要院长多费心了。”
“那是一定，那是一定。”老院长掏出手巾开始擦汗。阮枭上将太有震慑力了，看一眼那双鹰一样的眸子都叫人通体生寒。
“小殿下，”阮枭道，“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请您尽管和学院申请，主星会派人来。”
“荣耀之鹰……只剩七百三十八人了吗？”夏澜生突然道，看向雾蓝苍穹，觉得季夏萧瑟，J星压抑。
“……是。”阮枭垂首。
“哈，”夏澜生蓦地笑了笑，“我也学会吹牛了呢。”他这话说得人一头雾水，曾上过最高法庭的阮枭却知道他在说什么。夏澜生曾说过，荣耀之鹰一个都不能少，只是如今……
阮枭刚想安慰两句，这种事毕竟是荣耀之鹰自己的选择，就听见夏澜生问：“阮枭上将，阮秋鸣还会陪我吗？”
阮秋鸣就是在这个时候过来的，他一听见自己的小殿下这样说，心都要碎了。原是想要撑着亲口来和小殿下告别，现在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像是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夏澜生往人群里看了一眼：“阮秋鸣，你也要走吗？”
他向人群一步步靠近，人群里，阮秋鸣一面厌恶自己，又无能为力地一步步后退。小殿下，对不起，不要过来，不要看见我，我……忘了我。对不起。
“阮秋鸣，你想一声不吭地离开吗？”夏澜生站在人群外围，小小的人仰头，看向一群高大的哨兵，平静的声音像是睡前的聊天。
阮秋鸣一个激灵，不知自己的心思怎么会被人那么准地抓住，头越垂越低，难堪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离开。可是斯堪迪上将失控了，几乎在神游症的边缘，每日都离不得向导素抑制剂，否则就会狂躁不堪，还不晓得会惹出什么事来。而他自己……失败了，不配为荣耀之鹰，更不配为小殿下的骑士。
他一直在吹牛，终于有一天，现实让他知道自己的渺小，渺小到自己最在意的人也无法保护。
听不见阮秋鸣的回答，夏澜生变得激动，继续往人群深处走，第三集团军的哨兵自动退开一条路：“阮秋鸣，你说话，你是不是要扔下我！”
“这是你第几次扔下我，这一次……是不是彻彻底底要扔下我了？！”
“……对不起。”
夏澜生听见了阮秋鸣的声音，同时，他看到了第三集团军军服里有一个深蓝色的肩角，那是荣耀之鹰的军服！
夏澜生冲了过去，可阮秋鸣泥鳅似的滑进人群，不断逃离。夏澜生只抓住了他的肩章，手指青白，腕骨突突跳着：“阮秋鸣，就算你现在回去能对荣耀之鹰改变什么吗？荣耀之鹰有今天，你身为其中一员，难道不该早早想到吗？在有机会回去阻止的时候，你留在这里。现在晚了，都晚了，你却要回去。你敢说你不是在逃避？不是觉得有斯堪迪上将在，一切都会好的，就放任自己躲在他的羽翼下偷生？”
是，从得知政府对荣耀之鹰的安排那天起，阮秋鸣就知道荣耀之鹰不会妥协，他们会为了家国利益牺牲自己，但他也没想到荣耀之鹰会那么绝对，还是得到了斯堪迪上将的允许！
他是懦夫，他就是个懦夫！现在起，他是彻头彻尾的懦夫……
“第三集团军，登舰！”阮枭和院长握手告别，下令道。
阮秋鸣扭动肩膀，躲藏起自己狼狈的脸，想要挣脱小殿下的责备。太难堪了，太诛心了，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阮秋鸣被熙熙攘攘的队列裹挟着走上星舰。
“阮秋鸣……”夏澜生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上，等了很久，待到星舰滑行，他才摊开掌心，阮秋鸣的肩上的徽章竟赫然躺在他的掌心。夏澜生勾起唇角：“你是我的，我喜欢你，我要得到你。”
是夜，夏澜生在禁闭室粗粝的墙壁上打磨那枚八芒星徽章，直到深秋，徽章被他磨出一个尖锐的棱角，他轻轻哼着荣耀之鹰的军歌，身体再次被燥热吞噬，夏澜生对着空气道：“阮秋鸣，不论我是哨兵还是向导，你都是我的。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你是我的。除了复仇，我就只要你，要你……一辈子。”
他抬起手，密不透风的禁闭室内不见星光，那颗金色的八芒星徽章缩小了好几圈，除了阮秋鸣的名字，已经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夏澜生贪婪地欣赏着自己第一件首饰，上头有阮秋鸣的气味，让他满足又痛恨。
“我好像，很喜欢你呢。”夏澜生突然捏住自己的耳垂，只见鲜红的血渍淅淅沥沥地顺着指缝滴落下来，“追逐的游戏，很有意思。”他挪开了手，那枚金色的徽章深深刺入他的左耳耳垂，真正成了一件首饰。
“你是我的一部分了。”夏澜生用手指一撑，几乎不费力，就将禁闭室铁门上的气窗撕得变形。他把铁门恢复原样，慢慢闭上眼睛。从这天起，他不再做任何一个噩梦——在梦里，他才是命运生死的主宰者。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逃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