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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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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
圆缺的目光从后视镜里看过来,试探着问,“楼主,我们要现在走吗?”
“嗯,走吧。”
目送占云巾进了杏渊书穴的大门,北冥风举就是再念念不舍,也只能摁上车窗玻璃,倚着靠背独自叹气——
二十多年了,外人一提起他们便会立刻想起“风云之谊”这个称号。
只是此“谊”某种程度上却是肤浅,离他想要的那种关系相去甚远。
北冥风举摇了摇头,方才推门而入时的一幕在眼前盘旋不散——除了亲妹香如昔,这还是第一次见占云巾对其他人如此“没耐心”。
没有了彬彬有礼的宽容,这样的占云巾仿佛失去了距离感。
与其说是佩服占云巾当时说话的对象,倒不如说是羡慕,更甚至,是一丝酸溜溜的嫉妒。
这样不好。
北冥风举嘴角的笑意带上几分自嘲的愁惨,伸手揉着眉心,好像有些头疼,“刚才鹿巾交代了你什么?”
占云巾从不主动向他寻求帮助,但只要让占云巾足够“忙”,就能让占云巾假圆缺之手,再从圆缺这里得到些讯息,屡试不爽。
显然心知主子的意思,圆缺回道,“说是要找志怪类的古书,我想先在十二楼的馆藏书里找找。楼主有其他安排吗?”
“哦?志怪啊……”
北冥风举喃喃念着,目光倏忽间变得深远。
道旁树在眼角飞速后退,仿佛光阴飞逝的残影。那些年、那些事,一些画面翻涌进脑海,晦暗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
北冥风举就在这片迷离中自言自语,“他这是……想家了吗……?”
杏渊书穴的办公室静得诡异非常。
大白天,遮阳的百叶窗关着,昏暗中的年轻男女端正对坐,你盯着我,我盯着你,仿佛宇宙爆炸后时空维度都消失的静止,一个世纪过去,都没能再蹦出一个字。
西窗月的秀眉越挑越高,眼见着就要飞入发际线之际,终于尽可能掩饰了震惊,缓缓开口——
“你说你左眼里住了只狐狸?”
如果不是相交多年,西窗月绝对会把说胡话的人一个过肩摔,华丽丽地扛去精神病院。
但占云巾不会开这种玩笑。
更准确的说,占云巾简直正经到毫无人性,就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琴狐在占云巾左眼里,看着应该是在试图打量自己的学者,激动到尾巴摇得像是螺旋桨,仿佛下一刻就要原地起飞。
“是在看敝人吗?是在看敝人吧!嗨,你好啊西窗月!敝人很欣赏你的研究!敝人可以给你提供素材!比如,你想知道狐狸身上有多少根毛吗?”
占云巾嘴角一抽,尴尬到以手扶额,“……别听这狐狸胡说八道。”
“嗯?他是在说话吗?”
西窗月忽然来了兴致,忍不住靠上前去,想凑近观察那只湛蓝的左眼。
不论是仙是鬼,能见到个活的,还是会说人话的,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件稀罕事儿,更何况还是专门研究民俗的学者。
被这突如其来的距离缩短吓得往后一仰,占云巾整个人险些从椅子上栽下去。
“他、他在跟你打招呼。”
“噗!害什么羞嘛!”知道自己不会被听见,琴狐未见失落,反倒更加肥胆,“你们以前又不是没拉过小手啦!”
“别胡说!”
占云巾脸上发烧,正色道。
琴狐尖叫着抗议,“敝人从不说谎!”
确实是拉过。
彼时占云巾不喜与人亲近是全校出了名的,被别的同学背地里贴上“假清高”和“孤僻”的标签也是常态,是其他同学口中的怪人,也没有什么朋友,而他与西窗月的相识,其实是再正经不过的“学术之交”。
可汤问梦泽的流言不饶人,本人不善交际,西窗月又是学霸女神一般的存在,一起泡图书馆的次数多了,就难免被吃柠檬的路人嚼舌根,然后——
“西窗月为了给你解围,就当着众人的面,主动牵着你的手走了!——堪称美女救英雄啊!多帅啊多帅!”
这发自肺腑到肝颤的语气,这崇拜的调调,让占云巾觉得琴狐简直就是带着心心眼在说这句话。
占云巾深吸一口气,不断自我告诫——
这狐狸现在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不能打,不能打……
眼睛是自己的,瞎了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只能不咸不淡地回应道,“呵呵,那还真是多谢提醒。”
一旁西窗月看着占云巾自言自语,虽是猜不出对话内容,但能把情绪直接写在脸上的占云巾,她也是第一次见,不禁感慨道,“哈,看来你们相处融洽?”
“好友误会了。”
“并没有!”
两声否定,西窗月只能听见一声,但这并不妨碍她落落大方的笑笑,同琴狐打招呼,“抱歉,之前是我唐突了。正式介绍一下,我叫西窗月,幸会。”
西窗月一顿,又对占云巾道,“那么接下来,是关于鹿巾你的请求——你想把琴狐从左眼里取出来?”
“对,有办法吗?”
“嗯……”西窗月摸着下巴,沉吟片刻,“抱歉,就我所知,狐狸一族成为精怪,并附身人类这种事情虽然常有,但他们都是主动附身。像你说的狐狸自己一觉醒来,发现莫名其妙住进了人类某个器官中,并且还丧失大部分记忆的,还从未见于任何史料记载,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解法……其实老实说,如果不是能感觉出你左眼里确实有异状,连我也不大相信还会有这样的事。”
“你能感觉到?”占云巾一愣,半信半疑。
西窗月点了下头,“能的,是很微弱的异族气息。而且,很光滑。”
光滑?
可狐狸不都是毛茸茸的么?怎么会是光滑的?
难不成这狐狸是个秃的?还是西窗月看错了?
但西窗月未作解释,只是兀自起身走到书架边,从不起眼的角落里拿出本古朴泛黄的小册子,“我们家有祭司的血统,对灵异的事情多少有点特别的感知能力。过灵之体这说法你可能没听说过,姑且就当是通灵吧……喏,这是我父亲,而我的母亲——”
占云巾看着族谱中道拂衣旁边的名字,视线顺着西窗月指尖滑动,笔直的线条不断上溯,根源处赫然写着“古墓族”三个字。
“——家母紫吻,正是古墓族的圣女。”
古墓族是个隐秘的种族,但关于这一族的神秘传闻却到处都是。
真假皆有,无可考证。人们对此津津乐道,因为每一个流传出的故事都玄之又玄,似假还真,总能让听者产生既敬畏又想接近的矛盾刺激感。
占云巾不着痕迹地轻声一叹。
相交诺久,西窗月出自古墓族的事情,他之前根本闻所未闻,此刻竟是多少有些遗憾和愧疚。
“哈,当初你也没问过,好像对于学习之外的事情,你都不太在意。”西窗月笑了笑又补充道,“不过这才是你,挺好的。”
“哎呀呀,多么善解人意的姑娘啊……”
琴狐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冒了出来,阴魂不散得像个背后灵。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他现在确实也和背后灵差不多,“——诶诶,要敝人说啊,反正你们大学时也假模假样的谈过一段时间恋爱,不如认真考虑下呗?”
这狐狸是属媒婆的吗?!
占云巾眉心一跳,脑中瞬间蹦出三个字——
揍狐狸!
为避免当真一拳砸中自己左眼,占云巾赶忙转移注意力,“多谢,好友这里还忙,就不多叨扰了,改日再叙。”
说罢起身就走,头也不回。
走得这么干脆,西窗月也是一愣,等回了神,占云巾已经打开了房门。
“鹿巾!你等一下,我这里虽然没办法,但是也许老师那里会有。”
占云巾脚步一停,回过身来。
能让西窗月至今以老师这称呼尊称的人,好像也只有那么一个——
“香六牙?”
西窗月点头道,“对,关于精灵鬼怪方面的事情,老师的研究比我多,可能会对你们有所帮助……不过老师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远游,这次大概周末才会回来,我可以帮你们和老师约个时间。”
事情底定,西窗月送他离开办公室。
楼下的售书现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按理说,民俗类的读物受众范围不大,但西窗月的写法特殊,能将晦涩简单的小故事改编得精湛有趣,妖怪们变得有血有肉,各有各的爱憎情仇,一时竟是成了很受欢迎的畅销小说。
占云巾站在场外看了会儿,不由感慨,“原来狐狸这么受欢迎。”
西窗月随手拿起一本自己的样书,翻了翻,笑道,“可爱、神秘,又狡猾,作为高智商动物的代表之一,人类对狐狸的幻想可从未停止过。”
琴狐闻言立刻竖起了耳朵,在他眼睛里叽叽喳喳,“听见没!听见没!敝人可厉害了!是万民偶像耶!”
“呵,”占云巾摇头,“那也得分狐。”
比如自己左眼里住着的这只,就绝对是个不大聪明的,高智商代表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西窗月未置可否,目光却警惕扫过会场,话锋一转,严肃道,“另外,个人建议,琴狐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哦?为什么?”
“猎奇的人倒是其次,在我们这一圈里,什么奇怪的人都有,什么奇怪的目的也有,比如这个会场内——”
西窗月随手一指,羽扇的扇柄点了几个方位,示意几个正在场内闲逛的人。
其中一人肩头还停落着一只黄色小鸟,显得格外惹眼。且不说这小鸟无拘无束竟是不走,鸟的眼神也是呆滞无光,更衬得鸟主人多了几分诡异。
“那几个就不是纯粹的读者,至于到底是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只能保证他们不在会场滋事,其他的恐怕爱莫能助——你应该知道我什么意思。”
有人会对琴狐不利,甚至也会对自己不利?
占云巾皱了下眉,厌恶的不安感席卷而来,像是紧缚的保鲜膜,让他窒息,又卷着他不断下沉,坠落,直至无底的黑暗深渊。
这感觉,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鹿巾?”
“鹿巾?”
有两个声音在叫他。
占云巾闭着眼睛晃了下脑袋,把里面嘈杂哄乱的人声赶走,又象无数个冰冷的深夜一样,将愧疚自责的心情狠狠踹进心底,这才勉强对同窗报以感激的一笑。
“我知道了,多谢好友提醒。就送到这里吧,留步,再会。”
占云巾说罢,大步流星走出了会场,心中一个念头,却是越发鲜明和坚定——
必须尽快摆脱琴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