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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铁饭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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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燕予在街坊口下了车,热浪混着尘土气扑面而来,让他恍惚了一下。这就是六街坊,眼前这条主干道,比他记忆里窄了不少,也破败了不少。楼下水沟漫出的淡淡腥气,还有无处不在的木头、煤灰和岁月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走在从小熟悉的路上,想起五六年前,他还是一个循规蹈矩从红钢城小学读到任家路中学的男娃。父亲94年工亡,天先塌了一半,叔叔段红松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哪都响的二八大杠来和嫂子商议:“读么斯高中,学习这么好,赶紧考武汉市财政,出来干部身份,国家包分配,铁饭碗。”
没想到背字当头,天接着塌,九八年,全国大下岗,武汉老工业基地冲击大,武钢机关部门从36精简到22个,机关人员从五千减到九百多。光九九一年,就减员一万三。
叔叔是技术工,保住饭碗,但“武钢附属劳保用品厂”作为“非核心资产”被剥离,婶婶和妈妈先后下岗。
时代大潮打过来,有人淹死了,有人挣扎着学会游泳,不少街坊一楼住户把房间改成小卖部、小吃店,红钢城原本安静的苏式红砖住宅区,变成喧闹的商业街。爷爷买了6街坊老宅和叔叔的20街坊干部楼。叔叔当初结婚时分到一楼还不高兴,现在把自个沿街的房子改成麻将室,带着老婆孩子回到老宅挤着,日子很过得去。
段燕予妈妈也当机立断,拿男人的一部分抚恤金,买下19街坊自家住的地方。因为房子在三楼,只能在街边支一个摊子,早上卖热干面糊汤粉,晚上卖炒面烧烤。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剁肉、和面,赶在学生早课前卖一波。
隔壁修车的,卖盒饭的,开麻木的,都是老弟兄老姐妹,讲究一个“不等不靠不要,自谋职业最光荣“。当然老大哥变下岗工,抑郁的也不少,好在隔壁就是职工医院,拐一拐就能到。她没这些面子上的臭毛病,但就是咳嗽,开始,还以为是累的,咳得受不了才去医院看,是“混合型尘肺病”,没错,车间内常年棉绒、石棉纤维飞舞。她为武钢工人缝制无数石棉手套和石棉防火布时,纤维就已经悄悄浸润了肺部,在这屋漏偏逢连夜雨得档口发作出来。
他学上的不安宁,晚上要去建设七路帮忙记账收账,夜市鱼龙混杂,有收保护费的,也有捣乱的,他是家里的会计、保镖、护士。1998年,国家机关国企也都开始精简人员,中专分配名存实亡,学历不行了,那就从底下开始摸爬滚打吧。
他下意识地摩挲手指间长期接触炭火和油污的痕迹,往右手边那排房子的二楼望。东头那个阳台,曾是爷爷的“瞭望塔”,也是他童年的乐园。
九月的热,是武汉最执着的一种。沉沉地、黏黏地糊在天地间,像一块吸饱了汗水的旧棉袄。楼道里比外面阴凉些,但也更窒闷。他抬手,指节落在门上。叩击声格外空洞。
门开了。“燕予来了!”婶婶脸上堆着笑, “快进来快进来,外头热死个人。”
客厅还是老样子,玻璃茶几上摆着切好的西瓜,叔叔坐在沙发主位,穿着洗得领口松垮的白汗衫,小武趴在小板凳上写作业,抬头叫了声“哥”,又低头继续写。
“你妈情况怎么样?”叔叔开口问
“还在ICU。医生说,再不动手术,就这几天了。
婶婶倒了杯水过来, “哎呀,真是造孽……吃瓜吃瓜
“不吃了。”段燕予坐下,“我妈等钱开刀,三万”
叔叔弹烟灰:“三万,不是小数。你摆摊,哪来?”
“不是来办六街坊的手续?我爸那一半,转我名,好抵押。”
空气静了,电扇把烟灰吹到玻璃板上。
叔叔叹了口气:“你孝顺,我晓得。但房子的事,冇得你想的那么简单。房本上还是你爷爷的名字,我倒有个两全的法子——你把房转我,给小武落户念书。我把二十街坊租出去,租金补你开店,不比摆摊强?你妈的医药费,我先支你。”
段燕予没动。他看叔叔的眼睛,看婶婶绞在一起的手。
“租金补多久?”他问。
“那看行情……”
“医药费算借?利息几多?”
婶婶插嘴:“你这伢,一家人算这细!”
“就是要算细。”段燕予声音平,“我爸走得早,这时候不算细,以后掉得大。”
叔叔脸色沉了:“你是不信我?”
段燕予扯了扯嘴角: “叔,你二十街坊干部楼,哪哪都比十九街坊强。现在妈要救命,我们只要六街坊一半,不过分吧?还是说,爷的房子,只有住在里头的儿子才算数,死在厂里的儿子就不作数了?”
叔叔脸色变了变说:“燕予,你莫急。你在社会上做事,晓得事情要办成,得讲方法。你这样硬来,搞不成器。你妈的病等不起。这老房子卖起来慢,但我们可以‘内部转化’。懂行的朋友说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咱们签个家庭协议,把房子先‘过’出来,它才能变成活钱。要你签字。”
“你看,协议里写得明明白白:第一,叔给你一笔现金,你马上可以拿去交医药费;第二,我把二十街坊租出去,租金我们对半分,你就有稳定收入,盘店的本钱也有了! 这比你守着个不能卖的死房子强吧?”
段燕予看着那份协议,脑子里飞快地算:六街坊这套虽然老,但地段好,按现在的市价,值十万左右。二十街坊那套租出去,一个月最多四百。要租十多年,才抵得上这套房的一半。
而且“借”医药费——借多少?怎么还?利息呢?都没写。
更关键的是,一旦签了赠与协议,他就彻底失去了对六街坊的合法主张。至于二十街坊的租金补贴,口头承诺,随时可以反悔。
他拿起那份《房屋赠与协议》,翻到最后一页。甲方那里空着,乙方已经签好了名字,还按了红手印。
“笔。”他说。
叔叔赶紧拿出钢笔,递过去。
段燕予接过笔,在甲方处悬停。
“医药费,”他说,“先给我三万。现在就要。”
“签了字就给……”
“现在就要。现金。我要看着钱,再签字。”
叔叔咬了咬牙,看了眼婶婶。婶婶进卧室,窸窸窣窣一阵,拿出一个信封,鼓鼓囊囊的。看来早就准备好了。
段燕予看着那堆钱,笑了,是那种没什么温度的笑。
他在甲方处写:“此协议以乙方支付叁万元医药费及补贴二十街坊租金为前提。若未履行,本协议无效。”然后签自己名字。
“你这是搞么斯!”叔叔拍桌子。
“留个后手。”段燕予推回协议。
他拿过桌上三万现金,塞进书包:“钱我拿去了,字我签了。我妈手术成,租金按时到,这事算完。要是有一项水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却字字清楚:“我们就经公。也让街坊都听听,武钢的先进工作者,么样在亲侄子救命的钱上打算盘。”
段燕予走出楼道,站在梧桐树下点了根烟——仗还要打很久,但他不慌了。十六岁夏天,他第一次去帮人看摊收账。那个欠钱的老混混笑着拍他的脸:“小伢,毛都没长齐,学人要账?”他没说话,只是从炉子里抽出根烧红的铁签,抵在老混混的手指边。“钱,手,你选。”
这世上有些东西,得用更烫的去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