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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伢子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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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鸾花鸣儿,龙凤交缠,手绾蛾眉簪。”
“春雨红浪鸳鸯红,点点梅花斑,倩娘盼郎君,何曾桂枝攀。”
年节至。
不曾团圆。
伢子岭的金屋娇。
满堂开艳,香粉扑鼻。
作为伢子岭最大的娼妓楼,金屋娇建在黑窑子里,这里的白天没有客人来,姑娘们大多起的晚。
送走过夜客,梳洗打扮后坐在自己的小楼阁里,姑娘们为了招揽客人练琴练舞,时不时的哼着小曲儿。
可惜,日头刚落山,咿咿呀呀的曲子还没唱完,调教新姑娘的暗室里,魁娘子的呵骂声就又传出来,将好好的曲调扰成乱。
“跑,你再跑,进了我这娼妓楼,你还想跑到哪里去。”
“我见你是个官家女子,才和你讲道理,你不是读过书,家里还出过大官。”
“送你来的大人物说了,你家里的老爷早早就被砍了头,留你一条命,你还有脸跑出去。你问问这黑窑子里做皮肉生意的人,除了我这娼妓楼,谁敢留你这个祸害。”
“把这碗红药喝了,乖乖听话脱了你那身脏衣裳,让龟公验验你的品,这个月你就挂牌子,伺候好送你来的贵人,我保证你在这楼里过得比外面舒坦,还是千金小姐的嚼用。”
魁娘子是这伢子岭做皮肉生意的第一人,破天荒的,她难得有点好耐性。
不一阵,又传出瓷杯落地的声音,还有几道狠厉的巴掌声。
“你敢吐我唾沫,来人啊,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挂起来打,小心不要伤着脸,老娘还等着她赚银子接客呢。”
雪媚放下琵琶,那暗室里除了鞭子声,一时又没了声响。
和她同屋的娇红也听了阵,等到魁娘子走过去后,才吃吃地笑出声。
娇红穿着件海棠红的衣裳,应当是前日里来的那位官爷送的。
她摸着手腕上的金镯子,语气轻浮道:“瞧瞧,我就说那丫头要吃苦头,都进了这里还装什么贞洁烈女,谁没有走过这一遭,你快猜猜看,她能撑几天。”
雪媚一直安静地调着琵琶的弦,她的眸子转动,落在那间不远处房门紧闭的暗室里。
“她也是个可怜人,听说才十六岁,还是个官家女。”
“可怜?谁不可怜。”娇红冷哼一声,坐在镜子前,擦着唇上新换的胭脂。
“可怜人也要认命,她进来楼里那天,听说是你接的人,你去求求嬷嬷,进去和她说说话,我可听见她叫过你姐姐,第一天进来你就给她送吃的果腹,怎么,这会子不敢去了?”
“你敢救她么?”娇红不由笑弯了腰:“雪媚,不是我没有良心,我要奉劝你一句,这丫头的闲事你别管。”
“你知道我昨日从嬷嬷那里偷听来什么?”她左右看了看,关上房门,走到雪媚近前。
“她是朝廷言官的女儿,她父亲直言不讳惹恼了皇帝,被金吾卫在殿前杀了头,你以为嬷嬷为什么关照她,她是被她父亲的死敌送过来的,就是为了调教好一雪前耻,送给千人骑万人枕,我劝你不要找事,否则……”
娇红掩着唇,眼神妖媚却冷冷地遍布杀机。
“你清楚嬷嬷的手段,我们这金屋娇里只有抬出去的女人,可没有自己跑出去的。”
“你我只是个中等红倌,想清楚了,要是为只见过一两面的倔丫头丢了命,岂不是得不偿失。”
娇红扭着腰走了,她这些日子身上乏,白日里要多补补觉。
雪媚坐在原地没有动弹,心思却跑远了。
前些日子是她接的客人,来的人不像是他们边地的人,是个中年男子,样貌端正,身上也有一股子威严的气息。
那客人看着衣冠堂堂,身后的打手却拖着一个笼子。
嬷嬷和他说了几句话,看到他拿出来的金牌子后,才知道他不是来狎妓的。
雪媚当时正好在斟酒,那客人看她乖顺,不像是多嘴多舌的人,就做主让她靠近铁笼子,将里面的人带出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比楼里最小的姑娘还要瘦小的女孩儿,全身上下脏污不堪,身上穿的泥浆子一样的衣裳简直不能看。
她皱眉靠近,她就抬起头。
明明是晶莹剔透的眼睛,但她却在她的眼中看到凶性。
像是要吃人,凶狠地瞪着她,仿佛只要她再靠近一步,她就扑过来咬断她的脖子。
“原来你也害怕她,我买的这丫头不听话,谁靠近笼子她就咬谁,既然你带不出来她,就把你碾碎了喂给她吃,反正也饿了好几天。”
房里客人的声音,让雪媚浑身出了一层冷汗。
她告诉自己,不能再等了。
笼子里的姑娘还是那样,呲着牙来回的看着笼子外的人,嬷嬷又来催雪媚,说是客人等急了,做不好就要惩罚她。
雪媚情急之下钻进笼子,用力气把人硬扯出来。
那姑娘看着凶,但见到拽她也是个女孩子,不知怎的,一下子就不挣扎了。
她们就这样安静的看着彼此,呼吸间落针可闻。
雪媚做得好,将人带出来自然有赏,她不安的跪在地上,那客人便给了她一块花糕。
“吃了吧,赏你的。”
很随意的语气,来到娼妓楼的客人,不管身份如何,对她们这些伢子岭最低等的娼妓,往往都没有一句好话。
雪媚听出男人的轻蔑,还有一丝逗宠物的心态,她早就习惯了,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磕头谢赏。
她十八岁被卖进金屋娇,家里人拿她换米,她爹也曾经是个读书人,可惜在这边地,一个没有用的穷秀才书生,连一大家子人都养不活。
她进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哭着闹着要以死明志,但又有什么用,真死了还好,死不了天天被喂药折磨,从想要死到害怕死,也不过是短短几天。
伢子岭除了皮肉生意,就是交换口粮。
嬷嬷亲口告诉她,她死了倒是便宜这娼妓楼,死了不过换出去给人当羊吃,到时候被贵人家养的奴隶撕碎了吃进嘴里,又脏又恶心,死了都不能安生。
雪媚听后害怕,谁能不怕死呢,挂牌子接客,从忍不住吐出来到逐渐麻木,也不过用了一两个月。
“骨头真硬,这还是个女人,客人不让破身子,打来打去也不吭声,老子见过最难缠的女人了。”
“有什么用,明儿魁娘子就要灌药给她,到时候里面的小娘子张了嘴,哥几个也能过过眼瘾。”
龟公满口脏话的走出来。
雪媚隔着一扇门背过身,她靠在门上,抬起头,闭上眼睛,死死地攥紧五指。
但她只要一闭眼,那个曾经茫然看着她,松开牙齿,心里面害怕所有人,但又怕连累到她,忍住颤抖也要跟着她走出来的小姑娘,就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又想起娇红的话。
——你敢救她么。
她想,我怎么不敢,她才多大岁数,扔在这金屋娇里接客,没两天就疼死了。
但心里面仿佛有个声音在拉扯着她。
只是见过一面,给了一块糕点,救她能做什么。
你也想变成人羊吗。
也想被几个铜口卖给老乞丐,还是说,你真的不怕嬷嬷和楼里的龟奴。
不知不觉又到夜里。
娼妓楼的所有阁楼都点上灯。
使劲浑身解数卖笑,就像娇红说的,她们哪一个干净。
不远处隐隐约约有打骂的声音。
雪媚知道,那是丁字阁,是年老色衰,伢子岭要价最低,也是最下等的娼妓。
她听到男人们混着欲的呵斥。
“你是什么货色,真把自己当贵小姐了?”
“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爷花了钱来玩儿,你不过是个物件。”
我不是物件。
不知道多少天,她在痛苦的夜里告诉自己,仿佛只要自己记得,她就还是人。
那天她只是送了那姑娘一个糕点,明明是被她硬拉出来,被她拽进地狱,她却朝她笑了一下,叫了她一声姐姐。
她被卖到娼妓楼,临走前,龟奴捂住她的嘴,拖着她离开家,家里的三个弟弟没叫过她。
往日里她最照顾,最小的妹妹也不肯叫。
她阿娘哭着不放她走,被她的书生爹拳打脚踢。
雪媚猛然抬起头,她的房里熄着灯笼,今夜没有客人点她。
娇红出去了,在别的阁楼里接客。
站在这片黑窟窿里,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都快要喘不过气来。
“我为什么不能救她。”
她听见自己愤恨的声音说。
她读过书,她爹没有卖掉她前,整日里说着死轻于鸿毛。
“救她而已,她叫过你一声姐姐,你就要救她。”
*
连续好几日,这里看不见光。
杨雪琢咽下喉咙里的血腥气,身上的每个地方都疼,她长到这么大,除了被女学里的先生打过手心,从来没有这样疼过。
我还能出去么……
要怎么出去……
想着想着,就又想到临出安都前,叔父对她说的事。
她爹爹是冤死的,她要活着见到随城的母亲,把爹爹写的血书交给她。
渚宜敢劫走送她出城的仆从,伪装成刺杀,把她卖到边地,就是不想让她将东西带回去。
杨雪琢几乎可以断定,只要爹爹的血书重见天日,渚宜他们倒卖军械,私通外敌的罪证就能做实。
“我要去见母亲,谁能来救救我。”
四扇窗都被封死,暗室里没有一点亮着光的地方,杨雪琢的声音虚弱沙哑,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那些鞭打她的坏人,一直没有给过她饭吃,这些天,她只吃过楼里的一位姐姐给的糕点。
她没有力气了,被吊了好长时间,胳膊都没有知觉,连挣动手上的麻绳都没有可能。
“爹爹,雪儿真的不想哭。”心里面委屈,但却不能哭出来。
她是杨家的女儿,她们家五代贤臣,忠君之事,但尽臣责,杨雪琢还记得,她爹爹在最后一次上朝前说过,就算是被冤枉的也不能哭出声。
哐当——
哐——
寂静的夜里,这声音像是闷锤一样,让关着她的地方不再可怕。
眼前忽然出现一抹光。
杨雪琢抬起头,发现有人砸碎关着她的铜锁跑进来。
突然被亮光照到眼睛,她看不清她的样貌,只是感觉有人手忙脚乱的解着她手腕上的绳子。
那人声调不稳,喘着气说:“你不要怕,他们都睡着了,我带你跑出这里,后院里有个池子通往后山,我知道能从那里游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