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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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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具尸体,一地鲜血,细雨依旧绵绵,这一片却令人恐惧。
贺忱僧袍白得发亮,布鞋踱过粉色的水洼,不沾一点水渍。
花家孩子静静躺在他臂弯,若非还有心跳,还有微弱的气息,他几乎要以为孩子已被那群绑匪拍死。
唉,万恶的绑匪,叫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变成这个样子。
贺忱放下孩子,借村民的锅炉烧了些水,将丹药化开,给小孩喂下去。
孩子身体微颤,睫毛抖动,他缓缓睁眼,叫贺忱心中一动——这一双多么漂亮的眼睛,只可惜没有神采。
可怜这个小孩子,竟是个看不见的人。
孩子挣了挣,发现束缚自己的酸臭的臂膀已经不见,他仍然警觉,绷紧的弦却有些松了。他听见了一个不同于一帮绑匪的声音,这个声音温润如风,宛如天籁,使他登时放松下来。
“小孩,你醒了?”天籁道:“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孩子素来通慧,已大约知道发生过什么了。他的咽喉处不再火辣辣如烟熏,胸口不再沉闷钝痛,头不再昏,肚子也不饿了。乖巧道:“没有。多谢前辈救得花七性命。”
贺忱挑眉,忽然很想逗逗他:“你不怕是出了狼窝又进虎穴么?”
花七先是一惊,而后又舒了口气,微笑道:“如前辈所以言者,必不是穷凶极恶之贼人,是以七童不怕。”
“你认为我是个好人么?”
花七轻声道:“嗯。前辈是个好人。”
贺忱哈哈大笑,笑声如金石相击,的确并不是恶人“桀桀”地笑。他觉得这小孩子很有趣,明明是个半大小子,偏偏说话却很成熟,像个小大人。
“你又不知我的身份,也不熟悉我的为人,只是因为我侥幸从歹人救下你,便认我做好人,岂不是太单纯了么?须知好人作恶,可比歹人作恶要方便许多。”
花七童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脸上带着微笑。
见他不说话,贺忱轻轻叹了口气,道:“好吧,姑且算是好人救你。不过即便我是天底下最一等一的好人,做好事也需要报酬的。”他理着袖子,故意将衣袖抖动的声音发出,含笑道:“好孩子,不知你拿什么报答我?”
贺忱笑眯眯地看着床上,两束温和而戏谑的目光射在花七身上,孩子正想开口说话,院外忽然闹哄哄起来,贺忱推窗看了一眼,见矮篱笆墙外十来个人序列站着,为首的人隐约可见着急神色。这些人带刀带剑,且身旁有骡马,穿着统一,看来这小不点的家人已找来了。
贺忱眨眨眼,人已消失在窗前,拍拍花七的肩,等他张口询问,便扔下一颗小药丸,药丸入口即化,味苦而涩。
“前辈,这是……?”
贺忱笑眯眯道:“这个啊,是‘七王七花七草蛇毒丹’,专门对付不守信用的人,你可是要报答我的,若是食言而肥,毒药发作,就会肠穿肚烂、七窍流血而亡,莫说死后惨状,疼也能将人疼死的。”
花七童怔了一怔,心说前辈这是将我当小孩子骗呢!他想笑又笑不出来,想哭更是没什么好哭的,脸上便是一副要哭要笑的奇异表情,倒真有几分被吓懵了的样子。
倒是叫贺忱有点虚,怕真把人吓傻了,可就是阿弥陀佛,罪过大了。
“咚咚咚”敲门三声,花七坐起来,贺忱开门看见一个少年约十三四岁,生的眉清目秀,气质温润,虽面有急色、衣袍凌乱,却仍彬彬有礼、谈吐大方。
少年先向贺忱抱拳作揖,在余光扫见屋中熟悉的小童时,才急切地看过去,大声道:“七童!”
花七抬起头,笑容灿烂:“五哥!”
花五三两步跑过去,抱起瘦小的弟弟,强忍住才没有在外人面前掉下眼泪,而七童还在安慰他,请他不要伤心,又询问父母和其他兄长的情况……
花五心中好像被刀砍了几下,鲜血淋漓地痛,他们家的七童多么乖巧可爱,却一再遭逢不幸,先是双目被歹人毒瞎,又有所谓“苏杭六虎”绑架了去,七童他还这么小!他恨不得用自身代替弟弟受了这些苦难!
他为弟弟把过脉,知道他的身体无碍才真正松了口气,恍然记起旁边的“恩人”来,连忙欠身,沙哑着声音道:“花五失礼了。敢问大师法号?”
法号么……
贺忱微微一笑:“贫僧法号半两。”
“半……呃半两大师,”花五嘴瘸了一下,脸颊上飞快闪现一抹绯红,“大师救下舍弟,即是我花家的恩人,家严家慈万分感激大师高义,请至桃花堡一叙,容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贺忱看了一眼神飞天外的花七,微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花公子言重。贫僧孑然一身,四海漂泊,早闻江南花家大名,公子相邀,荣幸之至,只是‘恩人’一词,休勿再提。”毕竟已向小孩索要过“报酬”,再要却不必了。
花五当然满口答应,他现在满心激动,急切地想要回到家中,让着急的父母知道七童无恙。
雨停了。
漫山遍野都是桃树,桃树上开满了桃花,淡淡的清雅的花香充斥,衬着桃花堡宛如神仙地界,使人忍不住心里想:住在这样桃花源中的人们,应当比神仙还要快活吧?
花父花如令是个高大微胖的中年男人,蓄着山羊胡,头戴碧玉冠,颧骨较高,额前宽阔,长期身居高位权力在握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严厉,但他舒眉一笑时,却能很快拉近与客人心上的距离,使人感到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
“啊呀半两大师!多谢你救了犬子性命!若不是大师慈悲,犬子该不保矣!”花如令大笑着握住贺忱双手,把之前胸中积攒的郁气喷薄而空,他的动作大开大合,语气豪迈,简直不像个富商,而是个走闯江湖的豪侠了。
贺忱无缝衔接,反握住花如令一双保养的很好的大掌,微笑推辞:“花堡主言重,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僧只不过遵照我佛谕旨行事而已。”
花如令虎目中泪光闪烁,却没有流下,他明明心中十分急切地想要看一眼小儿子,却仍保持着风度,不愿在贵客面前失礼,感激道:“花某是把大师看做贵人的。‘苏杭六虎’行事狠厉,不讲道义,尤其折损二人后更是凶相毕露,若非大师出手及时,犬子性命恐难以保证。”
“啊,看我一时心情激动,竟忘记大师赶来寒舍,并未用饭食。——来人!摆饭!”花如令郝然搓搓手,腼腆笑道:“大师请先用饭,花某片刻后再来作陪。”
“堡主请先去忙,不必顾及贫僧。”
又是好一番客气,花如令才肯离去,他脚步匆匆,若要他用万贯家财换一双翅膀飞到小儿子门前,他恐怕也是肯换的。
花家待客实在周到,七八样精致喷香的素菜被装在晶莹的琉璃盏中,白玉壶中盛着素酒,一双镶金银筷搁在檀木筷搁上,黄铜香炉袅袅升起清雅的香,丝竹管弦之声飘扬不绝。
贺忱不由感叹这样的生活实在奢靡,若再有几次即便是万佛宗最苛刻自律的老一辈,也要争抢着还俗。果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素酒可口,素菜一绝。若是身边没有站着一个目光殷殷期盼的老管家就更好了。
花伯笑道:“大师可吃饱了?”
贺忱微笑点头。
花伯抱歉道:“家主有事在身,不能相陪,差小老儿请大师到厢房休息。”
说是厢房,比平凡人家的小院子还要大,却并不似平常商户家中摆放富丽堂皇,反而走的清雅简洁路线,极具读书人诗书传家的气息。
贺忱盘腿打坐,闭眼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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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家七童的房间里围了一圈一圈的人。
花夫人正怀抱着失而复得的小儿子,眼泪不住地下淌,花如令坐在一旁,心中酸涩。
到底是自己没有保护好七童,使孩子遭受不该遭受的劫难!
花如令低声道:“楼儿,是爹爹对不住你啊!”
花满楼道:“爹爹千万不要这么说,爹娘哥哥们已经将七童保护得很好了,只能怪敌人太狡猾。”
花如令终于忍不住,眼泪从眼角淌下来。
花满楼和哥哥们手忙脚乱地劝慰着仍在伤心的父母,默默听着父亲和大哥讨论着要聘请几个高手来做他的保镖,当二哥说出“南天大侠”路仲远的名字和他的生平事迹性格好恶时,从母亲怀中跳出来,仰头正色道:“爹爹,娘亲,哥哥们,请听七童说两句话。”
花二蹲下身抚摸小弟的肩膀,笑道:“七童有什么好意见?”
花满楼握着小粉拳,好似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七童想自己学武功,自己保护自己!”
花二看看其他兄弟,望望父亲母亲,看见了他们面上惊讶的神色,他自己心中虽不很赞同弟弟习武,毕竟弟弟眼睛不方便,而习武又是一件日复一日枯燥乏味而且艰难的事情,可是弟弟自己提出来,好像对此事抱有很大的期待,他又不舍得拒绝了,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