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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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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几乎一片漆黑,只有里间透出一点微弱的油灯光芒,空间狭小拥挤,但收拾得异常整齐,与外面的混乱形成对比,浓重的草药味掩盖了其他气味。
“那孩子?”俞清问。
“放心,这里的孩子都知道回家的路。”施莲说道。
听到施莲的声音,里间才传来一个沙哑迟缓带着惊惶的女声,“莲儿?”
“妈,是我。没事,带了朋友回来,受了点伤,需要处理一下。”施莲语气尽量放平缓,但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先休息吧,我们先处理一下。”
她熟练地摸黑找出一个破旧但洁净的医药箱,又端来一盆清水。
赫连毓扶着俞清在那张唯一还能勉强支撑的跛脚椅子上坐下。
施莲匆匆翻找出半截蜡烛点亮,昏黄摇曳的光勉强撑开一小圈混沌。
直到这时,赫连毓才真切看清俞清手臂上那道伤口,不算深,但皮肉翻卷,鲜血正不断渗出,染红了一片衣袖。
她心口猛地一揪,后怕与愧疚翻腾而上,但手上动作却还很是镇定,接过施莲递来的干净布条,按压止血。
“灯光暗,但看那刀口还算整齐,应该是新开的刃,锈蚀不严重,破伤风的风险较小。”赫连毓上过医学课,可再多的专业也还是难以让她心中平稳。
俞清额角渗出细汗,嘴上却还能扯出一点混不吝的笑:“风水轮流转啊,刚认识那会儿,是我给你处理伤口,这才过了多久,就换成你给我包扎了。咱俩这‘交情’,还挺费纱布。”
赫连毓正凝神处理伤口的手微微一顿,俞清这话说得自然亲昵,听在赫连毓耳中,每一个字都像羽毛搔过心尖,她想起自己那些隐秘的悸动,只能低下头,更专注地盯着伤口,“这不算什么好事,以后都别再受伤了,我们都平平安安的才好。”
赫连毓的手沾着俞清温热的血液,忙乱中,她并未察觉,自己指尖和掌心沾染的鲜血,正悄然渗入自己的皮肤纹理,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汲取。
俞清早就发现了,她立刻想起了那个正在赫连毓体内可怜兮兮的只能靠睡觉修复的獬豸,她看着赫连毓垂眸认真包扎的侧脸,那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格外专注,甚至有些温婉动人,丝毫不像刚见面时的冷艳。
俞清心里那点“利用”对方养神兽的微妙心虚又冒了出来,混合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没理清的、想要保护对方的冲动,回道:“要是以后真倒霉还得见血,那还是我来流吧。你呢,就负责现在这样,安安全全、干干净净地给我包扎就行,你这细皮嫩肉的,可别蹭破了。”
这话听在不知情的赫连毓和施莲耳中,简直是掷地有声的“舍身保护”宣言!
赫连毓正在缠绕布条的手指彻底僵住了。
一股暖流,从心口轰然炸开,瞬间涌向四肢百骸,耳根烫得吓人,她不敢抬头,生怕眼底汹涌的情愫泄露出来,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手下包扎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更加轻柔。
而一旁正帮忙递东西的施莲,看了看俞清,又看了看赫连毓,心中恍然,她虽然常年沉浸在实验室,人际关系简单,但在贫民窟长大的孩子就没有迟钝的,面对衣食父母的俞清,她只能用陈述事实般的平静语气说道:“你们二位感情真好啊。”
赫连毓包扎好伤口正准备要去一旁的脸盆洗干净自己的手,一转头就看见黑暗中有个人站在那边,如同鬼影。
赫连毓毫无心理准备,倒抽一口冷气,差点叫出声,身体本能地往后一退。
只见那个人消瘦得惊人,花白的头发披散着,半边脸被严重毁容,半边身体也没有,像是一个马上要被风吹走的纸扎人,还是被裁掉了半边。
那妇人浑浊的眼睛看到了赫连毓的反应,瞬间像受惊的动物般,迅速低下头,用还能活动的半边身子尽力侧转,将自己更可怕的那半个身子藏进阴影里,声音细弱蚊蚋:“对、对不起……吓到贵客了……我……我这就回屋去……”
说着,就用脸和肩膀夹着一个拐杖要往回挪,她的手已经没有了,小腿也被截肢。
“妈!”施莲立刻放下手中的棉布,走过去扶住母亲,挡在她和赫连毓之间,“妈,你睡不着是不是?还是伤口又疼了?没事的,我没啥事,就是我老板她受伤了,现在已经处理好了。您别怕,回里间歇着就好,这里有我。”
施母慌乱地点点头,几乎不敢再看赫连毓和俞清一眼,在施莲的搀扶下,很快退回布帘后,那佝偻卑微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烛火在狭小陋室中不安地跃动,将几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你之前面试的时候说你妈的脸和腿……”俞清声音不大,在寂静中却清晰。
“七年前,垃圾分拣厂的传送机齿轮卡住了,”施莲的声音平静得近乎麻木,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我妈看见卡住的部件里,有个半旧的铜制阀芯,那时铜价飙涨,那个阀芯,能换半年口粮。”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仿佛能看见当年的景象。“机器突然又动了,她半个身子被卷了进去。厂里的管事说,是她违规操作,厂子要追究她设备损坏的费用,就克扣了她的工钱,让她走人。”
“不构成工伤?”俞清皱眉。
“什么是工伤?”换施莲皱眉了,这个词对她而言,如同天书。
俞清一愣,又一次意识到两个世界巨大的鸿沟,不仅仅在科技树,更在基础的社会契约与权利观念上。
她尝试解释,语气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凝重:“在我认为,如果劳动者因为工作原因受到伤害,雇主需要负责治疗、赔偿,甚至保障其后续的生活。这叫‘工伤’,应该是被法律认可的权利。”
“权利?”施莲重复这个词,像听见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俞总,在这里,像我们这样的人,能有一份工,能按时拿到一点活命的钱,就已经是东家的‘恩典’了。受伤?那是你自己不小心,是你命不好,是你给东家添了麻烦。不被倒打一耙索赔‘晦气钱’,就已经要烧高香了。负责治疗?保障生活?”
她缓缓摇头,烛光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一片冰冷的了然,“没有这样的道理。从来没有。”
她看向里间,声音低了下去:“家里所有的钱,加上我到处求人借的,也只够让赤脚医生用最劣质的药膏防止伤口烂掉,其他的就只能硬扛。感染、发烧、溃烂,反反复复,能活下来,已经是命硬,脸、右边的胳膊,还有这条腿,就永远成了这样。我也没了那张毕业证书,我就永远是‘幸福巷’的施莲,是帝都的‘不安定因素’,所有的才华、所有的知识,都抵不过那一张纸,抵不过‘规矩’。”
陋室内又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一声。
赫连毓感到一种刺骨的凉意,比巷子里的夜风更甚,网上说帝都和幸福巷是两个世界,她并没有听风是雨,可真正进入这个地方,才发现网上所言非虚。
俞清安慰了一句,“会有的。”
俞清越来越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个世界价值观的剧烈碰撞,这个世界对底层劳动者的压榨,是系统性的、被规则默许甚至维护的。
施莲母亲的悲剧,不仅仅是个人的不幸,更是这个扭曲结构下一个必然的缩影。
“都会有的。”俞清又重复了这句话,她没说怎么有,也没说什么时候有。
只是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赫连毓望着俞清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坚毅的侧脸,心中那股复杂的激流再次翻涌。
在这个夜晚,俞清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倔强的火种,被投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而施莲,只是默默收拾着药箱,并未接话,希望对她而言太过奢侈,她更相信手中确凿的工具和即将到来的黎明。
这时,外面又传来纷杂的脚步声,间隙有几声枪响,营造着动荡。
“外面……总是这样?”赫连毓的声音干涩。
“晚上尤其如此,帮派争夺地盘、偷窃、斗殴、更肮脏的交易,等等,这里是法外之地,帝国的法律阳光,照不进这条巷子。帝国对我们最大的重视,就是外围隔板防止‘麻烦’溢出去。”
她顿了顿,看向赫连毓,眼神复杂,“何小姐、俞总你们现在看到了,没有保护的孩子、孤苦的老人、无依无靠的残障者,在这里是最容易被吞噬的。这就是您想看的‘真实’。它不会因为被看见就变好,反而可能因为被贸然惊扰,带来更多麻烦。”
赫连毓的脸在烛光下红白交加,施莲的话没有指责,却比指责更让她难堪,她的“见义勇为”,在这个丛林般的环境里,可能只是莽撞的添乱。
“抱歉,”赫连毓低声说,是对俞清,也是对施莲,“是我太冲动了。连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