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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戈老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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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愣,“啥?”
他跟劳改似的抱住头,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又小心翼翼地问了我一句:“你们、你们不是土匪吗?”
作为一个文科生,我自认为自己还是长得比较文科生的,老爸不用说,读了一辈子的书,研究了一辈子的学问。所以我真想骂他一句:你小子什么眼水,老子这么文学哪里像土匪?
为防吓着这个傻子,我只能抽搐着嘴角回答:“不是。”
这傻子松了口气,扶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撞上土匪了呢……书上都说西南山区民风彪悍,多山贼强盗。”
我真想问这本书是不是《金庸群侠传》。
老爸正在心疼他的宝马,对那人吼道:“你会不会开车?在雾里开这么快,不怕出事啊?”
那人一脸无辜道:“车又不是我开的,而且也不快啊。”
老爸有些发火,我赶忙跑去劝阻。爸这个人性子是比较温和的,再大的气劝劝也能消下去。
“算了老爸,主犯跑都跑了,你冲他发火也没用。”我冲那人摆摆手,这时我才发现他戴着副巨厚的眼镜,他正仔细地擦掉上面的泥土。
老爸哼了几声,愤愤不平地上了车,我紧随。准备关门时,那人突然插了进来,“那啥……你们能载我一程不?”
“载屁!”老爸横了他一眼。
那人来句:“也行,那就载屁吧。”说完一屁股坐了上来,跟我挤在一块。
老爸顿时呆住,“你可以啊,脸皮比我轮胎还厚。”
“拜托了大爷,我回家省亲,都到这了,隔老家不远了。喏,过了那山头就是了。”说着还指了指一团白雾的窗外。
老爸“嗯”了一声,“你也是戈老坝的?”声音顿时温和了一截,因为老家属于“老少偏穷”地区,能走出山的人少,所以他对同乡就格外开恩。
“你怎么知道?”那人一喜,“敢情我和大爷你是同乡啊!”
“谁是你大爷?”老爸白了他一眼,“听你口音是北方人嘛,老家咋在这儿呢?”
那人拿起我的水瓶灌了一口,“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进了村我慢慢和你讲。”
我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这人很年轻,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瘦高瘦高的,戴着副很厚的眼镜,感觉有点书呆。胸前竟还挂着一个摸金符,不过不是真货,只是树脂做的那种装饰品,估计是盗墓小说看多了。
“你自个打摩的进来的?”我见他只背了个旅行包,好奇地问道。
“怎么可能,”他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我突然想起我哥,他笑起来也会露出虎牙。他一天假人似的挂着个笑容,但只有真开心时才会把虎牙笑出来。“我和我爸一起进来的。”
“你爸?!”我惊异道,“刚才把你推下车的那个?”
他又随手塞了一块我的巧克力,“唔”了一声。
这俩人的父子关系咋这么诡异呢?我暗忖。
“你叫啥名啊?”老爸问道。
他喝了口水,含糊不清地吐出二字:“洛阳。”
我笑了一声,“你怎么不叫长安呢?”
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我弟弟叫长安。”
我正想问他是不是还有个兄弟姐妹叫“北京”,他却急忙补充道:“不过我是骆驼的骆,隋炀帝的炀。”
雾已经下去了一些,可以看清楚东西了。老爸似乎忘了车伤,一个猛踩,“嗡”一声冲了出去。
之前说到一段很烂的路,就是一条我觉得接近直角的大陡坡,本来修了公路,这坡也不觉太难上。但由于这坡恰巧在山阴,终年积水不干,路又被泡烂了。
小时候来时,这路更烂,那时的车又是辆破吉普,上坡时严重打滑,爬不上去,给搁在了坡上。老爸就吩咐全家人下车,又把重物卸下,只留了我和哥俩小娃儿压车轮。结果我被晃得死去活来,名副其实的七上八下。幸亏有哥护着我,不然我非得晃出小儿麻痹症来。但哥的手因此受了伤,虎口裂开好大一个口子,留了一个长疤。
虎口开裂的痛就连英雄好汉都受不住,何况一个小孩?当时哥满手鲜血,我哭得满脸眼泪鼻涕,搞得像我的虎口开裂了似的。哥竟然还能保持微笑,说:“以后老师就不会打我的手板心了。”
不过现在再烂也好歹是条公路,老爸的越野也不是省油的车,马力全开就轻松路过,没当年那么壮烈。
过了大陡坡,剩下的路就好走多了,虽然是那种泥泞小路,但也只是小规模摇晃,构不成威胁。我又开始入睡,可是这个叫骆炀的老跟我抢薄毯。
进村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只有村口掉着盏昏黄的路灯,村里也是黑漆漆的,知了、蟋蟀的叫声此起彼伏,却感觉有些死寂。
坝子还在更前面,但车只能开到这里,前面的路窄得连马车都容不下。我们三个人下了车,老爸打起手电,摸黑进村。
一路上都很安静,只有经过人家门口时狗会突然叫起来,吓我们一跳。
老家这边有三个爷爷和一个老管事,几年前最疼我的大爷爷死了,如今死的这个是三爷爷。
“对了老爸,三爷爷是怎么死的?寿终正寝么?”虽然摸黑进村时问这种问题是有点刺激,不过也没别的话题了。
老爸摇摇头,“不晓得,但听到你二爷爷讲,好像不是寿终。”
我心中一跳,“啥子意思?莫非是谋杀?”
老爸还是摇头,脸色变得不好了,“没,只不过死得有点蹊跷。”
我突然想起哥发的那条短信:
事有蹊跷速回
原来“蹊跷”是指三爷爷的死。我这时才回想起来,短信上写的是“速回”,意思是老爸之前就在老家,而且早就知道三爷爷死了?那他还在家里何必假装没回过老家呢?
我正琢磨着,思路就被打断了。
“我说二位,能不能聊点别的?这也忒聊斋了。”骆炀赶忙断了我们的谈话,还摸了摸他的摸金符,像是那玩意能保佑他一样。
路上无话,骆炀一直跟着我们。直到进了坝子,才重新看见了灯光,也只有一点,青白色的,从一座破旧的木屋里照出来,格外阴森。
这木屋我认得,就是几个爷爷以前住的地方,后来老爸花钱为他们修了座瓷砖房,和这旧木屋只一路之隔。
总算到了,我松了口气。木屋建得有点高,得先走一段石阶,这石阶上长满了青苔,很滑,但有明显清扫过的痕迹,看来还没完全荒废。
屋前有个小院坝,用来晒谷子什么的。现在是堆什么的都有,半夜里这些东西都是黑乎乎的一团,看不出是什么。
木屋的正门开着,灯光从里面射出来。这时我们才看见,门内停着一口木棺。
一踏进去,我就闻到一股很特别的臭味,像尸臭和着另一种怪异的味道,熏得我想吐。这口木棺是新做的,在青白的灯下泛着诡异的光亮。这里面放的,应该就是刚死去的三爷爷了。
正对大门的墙上有过世者的遗照,还有香案,被供奉在中间的,就是大爷爷,却不见三爷爷的遗照。
整间屋子都是灰尘和蜘蛛网,根本没有打扫过,看来三爷爷的葬礼还没有举行,只是把棺材停在老屋里。
灯光有些闪烁,整个老屋忽明忽暗。我听见棺材后面有动静,可能是老鼠什么的。听说要是有活物从棺材下面经过,尸体若是接上了这口气,就会诈尸。
我虽不迷信,但还是有点怕。想把老鼠吓走,可一走过去,就被吓得叫了起来。
棺材后面居然有个人!
这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听到我的叫声后才缓缓抬起头来,青白灯光闪烁不定,昏暗中我只看见一双眼睛,一双凌厉无比,如同盯住目标的杀手,让人本能地想要逃跑,但我却愣在了原地。
天,这个人,难道是我哥?
和哥一模一样的脸,却没有假人似的笑容,反而假人似的非常呆滞,如果不是刚才那种眼神,我绝对以为这是个假人。
我想象了无数种相遇的场面,却没料到是这么个样子。
“啊…你……吃了没?”其实我想问“你怎么在这”“你在这做什么”“你什么时候来的”等等。积载了六年的问题,终于见到人时,却吐出这么句鬼话来。
老爸反应快,“大允,你在这搞什么?”
“守夜。”哥冷冷地回了一句,在我脑海里,他从来没有用过这种口气。他抬头看了看我,问:“你是谁?”
啥?!我大惊,后大怒。妈的和你生活了十多年的亲弟弟你居然说忘就忘?你算哪根葱啊你?这六年我没忘记你算给你面子了,你这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六亲不认的居然……
“我?我也是这村子的,回家省亲来着。”我背后的骆炀回答道。
哥看了看老爸,老爸好像会了意,对骆炀说:“你小子怎么老跟着我们?你家在哪点?还不快回去。”
骆炀一脸苦恼道:“我还没找到我爸呢。”
想起受创的车,老爸比他还苦恼,“那真是你爸?你该不是被拐过来的吧?”
这时,哥突然站起来,对老爸道:“他在下面等你。”
我和老爸同时一颤,“他”?我们的第一反应都是三爷爷,不是吧?我老爸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老人家的事,干吗要他陪葬?后来我们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是指二爷爷,不过哥为什么不叫“二爷爷”,而直呼“他”呢?
老爸突然脸色一变,“二爷没睡?”
哥只是摇头,却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哥,你这几年……”还没问完,哥就坐回棺材后面,根本就不想和我讲话。
我一时语塞,哥看着我,眼神无光却锋利,像许久没用的宝刀。当年的顾盼生辉荡然无存,根本不像一个六年没看见弟弟的哥哥,反倒更像一个……陌生人。
我喉头里彷佛有块尖锐的石子,又刺又堵。
原来我错了,六年,改变一个人,绰绰有余。
习性未变,变了的,是人性。
以前我觉得他跟老爸像极了,两个人都那么好说话,都那么疼我。以前,就连我晚回家十分钟,他都会着急地问我去了哪;现在,六年未见,他居然对我不闻不问。我简直怀疑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假的,真的已经被他给害死了。
但他右手虎口上的长疤清晰可见,我还能怀疑什么?
老爸拉着我疾步走出老屋,我回头看了看,哥坐在木棺旁边,好像在看我。那情形,有种莫名的凉意。
当我和老爸下去的时候,我们惊奇地发现新屋的院坝里竟停着辆摩托车,车的前面有点变形,明显就是撞伤老爸越野后逃逸的那辆。
难道二爷爷就是骆炀的老爸?这关系可就复杂了。
骆炀明显比我老爸激动,二话没说就闯了进去,只见二爷爷坐在铁炉子旁,手里还拿着一个烟袋,身边还站着个中年人。
“爸!”骆炀冲那年轻人喊道,脸上都快笑出朵花来了。
麻烦了,我暗想。这人我认识,是我老爸的表弟,是个街头混混,一天到晚就爱打架惹事。动不动就找我老爸借钱,又不还,最让人头痛的,就是他还吸毒。
“耶?易…易大哥……你咋在这点?”这个家伙一看就是做贼心虚,估计他也猜到他撞的是谁的车了。
老爸哼了一声,根本不想搭他的话。
这家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哥你大人大量,我不是故意的,是雾大,雾大。”
要让这个穷鬼赔钱,恐怕是没戏了,老爸只好自认倒霉。骆炀倒是大义凛然地说,回到北京一定把赔款寄到。
二爷爷脸色很不好,我听老爸说他是三个兄弟里胆子最小的,大爷爷是当家的,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三爷爷是个风水先生,又爱算又爱赌。
我对三爷爷唯一的印象,就是小时候他曾为我和我哥算过一卦,说是“天狗横行,阴阳紊乱,此兄弟必遭大劫。自当破财免灾。”
听罢,老爸气得吹胡子瞪眼,大爷爷直接一脚把三爷爷踹出了门。
二爷爷把我们安排在他的屋里,说他反正也睡不着,明天还要开棺见三爷爷最后一面,叫我们快点睡。现在都快3点了,我困得要命,想到哥还要守夜,我就觉得可怜;但又想起哥对我那么冷淡,果然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但我至少还是要弄明白,哥为什么要出走,这六年里他又干了些什么?
老人的床上都有股浓烈的药味,不过还算干净。我拉上被子正准备睡觉,这时一个人突然钻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