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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教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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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和这个书都捧反了的眼镜,一道踏上了贼船。
贼船离抚远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坐车沿着黑龙江一直行驶,才看见一艘小型货船停靠在一个比较偏僻的码头。
他将我们领到货舱,里面全是统一规格的木制集装箱,装着各式各样的蔬菜水果。
有几个表面上新鲜可口,翻开一看,下面全是腐烂后的残渣。
这几个就是偷渡客的“包厢”。
看着各式各样的不明物体在蠕动,我捂着口鼻只想跑到甲板上狂吐。
“老板,我们要躲在这里面?太恶心了吧!”
俄罗斯大叔数着我们两人的“定金”,说:“甭管埋汰不埋汰,要整不整,一句话!”
“整。”一旁的眼镜兄十分淡定地回答。
只见其一手将箱子里的残渣掏出,敷遍全身,然后,蹲进角落。
虎背熊腰的俄罗斯大叔将他拎了出来,随手丢进一个箱子里,三下五除二钉上木板,眼镜兄就这样被他封印了。
紧接着他也让我挑一个箱子,我心说这哪是在挑箱子,根本就是在挑棺材啊。
只是我依然被封印在了一个蠕动物较少的箱子中,蛇头说因为遇上巡逻队时,没人愿意仔细检查这么埋了八汰的东西。
但没想到蛇头要帮我“保管”背包和相机,最可恨的是他居然让我把手上的戒指摘下来,因为反光的东西太显眼。
这不是赤|裸裸的抢是什么?我本想拒绝,但看看跟着进来的几个俄罗斯船员,又看看封在箱子里没了声的偷渡客,只有认栽。
想了半天,我十分谨慎地将相机放在一个很隐蔽的内包中,然后把戒指随意扔进装水的口袋。
只盼这几个老外不识货,放了这枚戒指一马。
身上值几个钱的东西都被强迫放进了背包里,我敢打赌,这些东西不见后,他们肯定会说掉进了黑龙江。
我蹲在木箱中,顶着几片白菜叶子,那感觉说不出是害怕还是委屈。
偷渡其实很惨,英国多佛偷渡案死了58个人,尸体摞在车里,全部是活生生闷死的。
虽然臭气熏箱,所幸并不是一个密封的空间。我度日如年地挨着,像老鼠一样肮脏,不见天日。
忍不住想起哥,他的洁癖强迫他把一切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要是被哥知道我曾在这么个地方呆过,他恐怕这辈子都不愿抱我了。
而我又怎能料到,当日威风凛凛逼问洪老七等人盗墓的好学生,也有当偷渡客的一天。
期间,船停过一次,例行检查。
我甚至看见一双印着双头鹰的军靴在我眼前晃荡,大气不敢出一个。
或许是蛇头和我们运气都好,总算逃过一劫。
当抵达哈巴罗夫斯克后,我真想当自己征服了珠峰一样,大叫起来。
蛇头要我一万卢布,差不多五千块钱。我根本不了解偷渡的内部行情,忍痛付账。
眼镜兄被解封后嚯一下弹起,吓得众人一个趔趄。
他站了几秒,又轰然倒下。
我忙去扶住他,只听这位仁兄有气无力但字字清晰地说:“我贫血。”
我点头:“看得出来。”
蛇头还算有点良知,收了这么多钱,至少也派了辆车将我们送进城。
我打开我的背包检查了一下,相机果不其然掉进了黑龙江。
但看见那枚戒指安安分分地放在口袋里时,心里还是禁不住喜悦。
为防被这帮悍匪看穿,我只好忍住立马戴上的冲动。
哈巴罗夫斯克比我想象中要大许多,毕竟是远东第一大城市。
高楼大厦林立之间,也有大大小小的公园广场。这时是正午,灿烂的阳光把这座城市照耀得干净而整洁,还有随处可见的俄罗斯美女,让人目不暇接。
可惜我没有空去接。
同我一起偷渡的眼镜兄仍处于半昏迷状态,他让我去一个叫“北京饭店”的地方,他的亲戚在那等着,我只好一路拖着他走。
并不是我这人热心肠,而是我实在没钱了,想着中国人多少会帮帮中国人。
但这个奇人居然忘了该怎么走。
他拿着地图,我扶着他走了一整天,终于在下车的地方反方向十米处找到了这家饭店。
眼看着太阳都要落山了,夕阳的余辉洒在路上,显得我拉长的影子特别无奈。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间饭店独特样式,一眼看去,很像民国时期的公馆,外有围墙,传统宫殿式前楼,拱顶飞檐,碧瓦朱柱。前楼后似乎还有一片天地,又有点山西大院的味道。
充满了中国古典风韵又不失洋气,这么显眼我怎么就没看到?
我气哄哄地把这个贫了一天血的家伙拖到门口,饭店似乎已经关门了。
看了一下表,正是新闻联播的时刻,不过这里不是中国,听不到那个熟悉的旋律还真不太习惯。
我敲了敲铮亮的红木门,一旁的眼镜兄竟然诈尸一样大嚎起来:“摩洛!我的任务完成了,快给我奖励吧!”
我还愣在原地,只听原本悄无声息的楼上突然发出一声咆哮,就像发怒的野兽。
下一秒,一个花盆就飞了出来。
还没来得及躲花盆碎裂声已响起,我睁开眼睛一看,眼镜兄倒在一旁不醒人事。
这时,又一个花盆闪电出现,贴着我的鼻子响当当地砸碎。
我操,有埋伏!
枉我照顾了这个眼镜一天,没料到他居然害我!
我对着横尸街头的眼镜就是一脚抽射,他顿时蜷成一条虾米。我转身逃跑,身后的楼房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在下楼。
不敢回头,我拼命地跑着。
在异国他乡遇到这种莫名的状况,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跑。
初上的华灯在我眼前飞速后退,我顺着灯光跑去,越发璀璨的霓虹一片片浮现,人群也渐渐稠密了起来。
那人应该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出手,我停下了脚步。放眼望去,五光十色下,金发碧眼的美人穿梭而行,每个人几乎都高出我半个头。
该死的眼镜难道是一早就瞄上我了?
是一般的敲诈勒索人口拐带,还是……又一个阴谋?
陌生的相貌,陌生的语言。
恍然发觉自己迷路了,可我连目的地都没有,谈何迷路。
背着冲锋包走在大街上,身上难闻的味道偶尔引来别人的目光。
城市的钟声敲响,默默数了一遍,才知道现在已经八点了。
我应该找间旅馆住下,拉开背包,除了一张身份证和几张人民币,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立足。
包里倒是有不少野外生存工具,难道我要睡在荒郊野外?希望别下雨的好。
心里刚说完这句话,只听一声闷雷打响,我双目无神地抬头仰望夜空。
幻听,一定是幻听。
黑云中闪过一片光亮,脑门上倏地一凉,然后便越来越凉……
哗啦一声,街上的人群被大雨冲散,我只觉自己被泼了一盆洗脚水,赶忙撒开丫子逃命似的躲雨。
等跑到头顶不再有雨打的痛感时,我才抬起头,发现此处的屋檐高得吓人。但很快我便发现这并不是屋檐,而是一道拱门。
乌黑光亮的大门虚掩,柔和的光芒从门缝间洒出。
风吹着暴雨刮在身上,我只好推开其中一扇门,木门发出了“吱哑”的呻吟。
前脚一踏进门,我就被那高高的穹顶震撼到了。
一盏华美的大型吊灯垂落,四周绘满了彩画,大理石柱对称耸立,像严整而忠诚的卫队。
地毯笔直延伸,一个十字架悬挂在彩色玻璃下,烛光辉映,神圣不可侵犯。
显然这是一座教堂,身着白袍的执事在十字架周围摆放着鲜花,因为太过宽广的大殿而没注意到我走了进来。
为了不打搅他们,我悄悄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头发还在滴着雨水,我抱着背包东张西望。
教堂装潢并不奢华,但精致的彩绘,栩栩如生的石膏雕像让这里典雅如入仙境。
我盯着墙上的彩绘惊叹不已。
离我最近的画上是一位极其俊美的金发男子。
手持十字长剑,脚下踩着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魔。即使如此,他白皙如雪的脸上仍带着慈悲的笑容,没有丝毫仇视与怨恨。
描绘得近乎透明的双翼仿佛在轻颤,飘落的羽毛好像要飞出了壁画。
连对宗教毫无兴致的我也被深深吸引。
“高贵而美丽的大天使长,米迦勒。”
听见声音我便扭头,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刚才那句话是他在我对解释这幅彩绘,却让人有种在叫我的错觉。
他笑着对我说:“神父想见您,可以随我来么?”
我首先惊讶于他的口音非常标准,如不是我已经转过脸,我肯定以为这是个中国人。
其次才惊讶道:“神父?谁啊?我和他熟吗?”
忽视我敌对的语气,这位白袍执事向我做了个“请走”的手势。
我犹豫地看看窗外的狂风暴雨,只好放下背包跟去了。
脚踏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声音回荡在穹顶,却让整座教堂更加清净。
穿过一个小花园,执事领我走到一扇斑驳的木门前便退了下去。
门缝中透出微弱的烛光,还未推门,已有一个沙哑但沉稳的声音传出。
“那无畏的天使,
在夜雨中飞行;
没有恶魔追赶,
也越过旷野的天际。
直到晨曦,
被轮回的时光唤醒,
蔷薇色的手推开了光明的大门……”
透过门缝,我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合上了手中的旧书。
他安然坐于躺椅之上,没有回头,低吟浅唱如一缕散不开的烟雾,缓缓飘浮。
这老头是在对我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我仍莫名其妙地站在门口,老人忽然站了起来,宽大的黑袍也盖不住他高大的身形。
他拍了拍黑袍,整理好罗马领转过身时,我才发现他是亚洲人相貌。
脸上纵然皱纹横生,但双眼睛却是清澈如水,明亮似火。
稳健的步伐向我迈了过来,胸口上的十字架闪闪发亮。
这老头一定就是神父了。
我这么想着,他忽然走到面前向我鞠了一躬,说:“高贵的天使请宽恕我的无礼,只是在我吟出刚才那一段时,正逢您的驾到。我想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让您的光芒照耀出我的愚昧。”
什么高贵的天使?我分明就是一打酱油的。
搞了半天是我歪打正着,一不小心和他的诗句撞一块儿了。
我干笑:“不好意思,我脸朝下着地的。”
遇到这么一个有妄想症的神父,还是走为上策。
可在我正欲退出房间时,眼角瞥见了墙上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很大的油画,色彩斑斓却不艳丽,仿佛在画布上镀了一层阳光,朦朦胧胧又异常绚烂。
画中是一名年轻女子的半身像,她靠在一扇彩色玻璃旁微笑,背景似乎正是这个教堂。
美丽如可望不可及的天女,轻触一下便会羽化而去。
我怔怔地盯了两秒,才翻然醒悟:这个女人我见过!
她就是梳子的未婚妻,害得我和我哥闹别扭的Chanel专柜员。
“她叫摩洛,很美对吗?”神父对我微笑。
我指着画像问:“她是……你女儿?”
神父说:“是我妹妹。”
看着他雪白如银丝的头发,我有些不敢置信:“她没有在这里么?”
“她已经死了。”语气中渗出一丝叹息,飘渺到无法捕捉。
“死了?!”我惊呼出口,但马上闭紧了嘴。
神父并没有怪责我的无礼,只是看着画像的眼中盛满了哀伤,仿佛回到遥远的回忆当中:“六十年前就死了。”
六十年前?!这一次我没有张开嘴巴,而是把眼睛瞪得老大。
那我、哥还有飞鱼,我们看到的该不会是……
“咳咳,她有没有姐妹或者女儿……这种和她长得很像的人?”我忽然意识到我问得有点多。
有一瞬间这位神父似乎走了神,他很快将目光从画上移回,干瘪的嘴笑起来却温暖如春。
“摩洛虽然孤苦伶仃,但是,独一无二。”
似乎为了强调什么,“独一无二”四个字说得尤为清楚。笑容牵扯到脸上深深的皱纹,给人一种沧桑的无奈。
摩洛……我默念了一遍,很奇怪的名字,却好像在哪听过。
“你们是中国人么?”我边想边问出了口。
静了一会儿,神父才淡淡地回答:“嗯。”
身后传来敲门声,刚才那位执事站在门口,和神父说了一句话。
他们用俄语交谈,我听不懂,走也不是呆也不是,直到执事退去,神父才毕恭毕敬地对我道:“冒昧地向您请求,可以参加我们今晚的弥撒吗?”
二爷爷每个礼拜天都会举行弥撒,小时候偶尔滥竽充数进过唱诗班。
我想了想,小心地问:“那……可不可以让我借宿几天?几天就行。”
因为住教堂总不需要护照和签证吧。
神父张开双臂,笑意愈发浓厚:“不胜荣幸。”
弥撒是神圣的祭祀仪式,即使小型弥撒也不可怠慢,否则既视为对神的亵渎。
所以我这只浑身酸菜味的“天使”也要沐浴,换件干净衣裳。
执事递给我一件雪白色长袍,和他身上那件一模一样。
柔软如羽的布料,镶嵌的银丝在灯光下泛着金光,实在让我舍不得穿。
跟着走到教堂大殿,穹窿下的吊灯被悉数点亮,耶稣受难像前摆满了鲜花,烛台滴着蜡油,排为两侧,光辉耀目。
夜色已晚,还有大雨收敛后淅淅沥沥的余韵,即使如此,教堂的长椅上仍有不少虔诚信徒前来弥撒。
有人在低声细语,有人双指交叉开始做祷告。
我跟在白袍执事身后,他们每人手捧一本圣经,山羊皮封面已有些许斑驳,显得古旧而庄严。
尽管身着白袍,但仍改变不了我打酱油的事实。
神父站在台上,几个执事在调试乐器,我百无聊赖地扫了一眼面前的人群,全都是白皮肤的俄罗斯人。
其中一个尤为显眼,因为他穿着军服。
黑色的大檐军帽压得很低,这人抱着双臂,左腿搭在右腿上,但白色袖标和厚底军靴依然把他的四肢衬得修长。
我盯着这人看了好一会儿,在远东地区,很多教堂都是由沙俄和苏联军队修建的。
或许俄罗斯准许军人信教,但看这位军官的样子,又不那么庄重虔诚。
神父终于开口了,他没有使用话筒,但声音那叫一个中气十足。
回荡在高高的穹窿之上,再缓缓降落,彩绘和雕塑的天使仿佛因此而飞翔,抖落漫天白羽。
话音犹然在耳畔飘荡,教堂里所有杂音一时间全部沉淀。
长椅上的人们缓缓起立,轻闭双眼,等待天主赐予的洗礼。
空气中花香弥漫,有浅浅低吟从远方传来。
头顶的壁画仿佛正在旋转,天使震动双翼,掠过璀璨的灯火,洒下洁净的圣水。
被这样浓郁的氛围包裹,我也有样学样地合拢双指……
但在闭上眼前,我却瞥见那位军官此刻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抬了一下军帽,对我露出一个与此刻气氛截然相反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