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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通天河路途阻滞,呆长老误踏层冰(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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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从人生理想谈起,然后慢慢导入,再最后挑明,说调戏他是她不对,但取经队伍中就他一个养眼的……这么说,不会被原谅的吧?
白容戎皱眉纠结了。纠结之下,继续望着烛火发呆,无意识的一绺一绺揪垂下来的头发,很是苦恼。
厅后突然走出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来:“是甚么妖魔黑夜里来我善家之门?”
“哥哥,不是妖魔,是东土取经的罗汉。虽然面神凶煞,却都是善人。”原先的老者起来让座。
这位老者一来,马上做了主,叫下人送来茶盏,排上斋饭,与长老几个用斋。用完,又收了碗筷,与长老攀起话来。
长老被动的响应着。行者有时代答。
原来这家人斋僧,修的是个“预修亡斋”。亡斋者,做旬,做七,为死者超度也。可亡斋前却添个“预修”,预备于未然,与清末“立宪”前加“预备”两字一样,让人颇感微妙。
这条拦路的河水叫“通天河”,河宽八百里,自古少人行。河岸边有座庙,是供奉灵感大王用的。这位被供奉的灵感大王肯施甘雨浇灌禾稼,保乡里风调雨顺,岁岁安康。不美的是却不是位真神,每年祭赛要吃童男童女各一名。若不送,就要掀波助澜,降下灾祸,为害乡民了。
今年他哥俩人品不好,抽签轮到他家了,纵再捶胸扼腕,悲恸得想以头抢地,也只能含泪忍痛的将两个独子孤女送去给灵感大王享用。他兄弟俩个都是命中注定子嗣寡薄,老来大哥得女,小弟得子,女童八岁,叫一秤金,男童七岁,叫陈关保,都是偏出,却疼惜得紧,念及父子一场,因此做了个“预修亡斋”。
老者哭哭啼啼的,受了二老感染,长老更觉辛酸,掬了一把又一把不知是同情还是伤情的热泪。
直到行者打听妖怪面目,二位老者才老泪纵横道:“那大王每次来巡看,只闻得一阵香风,不见其形,甚是灵感,连我家子女生辰样貌都记得,如何骗得过!”
香风,不是腥风?行者金睛一转,笑道:“抱你家令郎出来看看罢!”
白容戎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对年纪稍长的那位老者道:“若不介意,你女儿也一同抱出来吧!”
俩孩子被下人们一前一后抱了出来,女童俏男童俊,正天真无邪的拢着东西吃着,脸蛋红扑扑的可爱极了,白容戎忍不住上前逗弄,扮了几个鬼脸,惹得两个小孩咯咯大笑。
果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扑打着翅膀,藏在白容戎肩后与两小孩玩躲猫猫,耍得不亦乐乎。
长老痴痴看着他们嬉戏,一言不发。
这当口,行者暗自捻了个口诀,一阵烟雾过后,变作那男童的模样,一样样貌、一样声音、一样衣服、一样体重,简直可以以假乱真,与那位男童兜兜转了几圈,嬉戏了一阵,才叫他生父分辨。
却哪里分辨得出?
末了,行者又唆使八戒变作另一位女童,顶替童女,嘱咐好沙僧、白容戎护好长老,与八戒变化的童女坐上丹盘,乖乖顺顺的被人抬往庙里当上首贡品去了。
白容戎本想去围观,前脚才刚踏出,就被沙僧拦下了。
“公主,大师兄嘱咐你我要好好照看师父,哪儿都不许去!”
果子也应和:“娘,你又不要果儿和爹爹啦!”
白容戎僵了僵,转头看了眼长老,收回脚:“咳,不去,也没什么好看的。”转身坐在另一把交椅上,随手拿起一个杯子喝茶,一时厅堂静寂下来,只有她饮茶的声响。
白容戎突然停下,抬手看了看茶杯,后知后觉道:“这不是我的杯子!”转头一看,发现长老面前少了的杯子正在自己手中捧着,仿佛被炙伤了手似的,忙不迭扣下茶杯。
“弄、弄错了。”
尴尬。意识到是他的杯子后,她竟能单纯凭借一个杯子的口沿在电光火石间忆起那夜勾引他的种种……龌龊,以及,他温软辗转着的唇瓣,湿热的吐息……交错,那种感觉……?
白容戎的脸倏地红了,心脏随之砰砰的打着高强度节拍。砰、砰、砰——窘迫极了,再坐不住,干脆站起来,快步遁了。
太阳西斜的时候,行者、八戒两手空空的回来了,将祭赛的过程前前后后与两位老者说了一遍,最后点明那怪钻入河中,只等明日再设法拿他,两位老者欢喜万分,尽心为其铺床迭被、服侍不提。
师徒几个当夜在陈家下榻,半夜气温遽降,衾寒枕冷的,冻得人手脚冰凉。天将拂晓,冷得实在睡不得,只得穿衣早起,打开房门一看,外头白茫茫一片,天空纷纷扬扬正下着大雪。
白容戎不惧冷,随意披了件薄衣,挽着头发,大清早就倚在栏杆上看雪落纷纷,压垮树枝,滑倒路人。她静坐在那里,如冰雕似的杵着一动不动,目光虚无,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胡止送的那根白玉簪子,一时不知在想什么。
她准备跟长老道歉,却犹犹豫豫的不知怎么开口。纷繁的乱雪随风舞落在她发间、身上,她毫无知觉。
长老身上披着半夜下人送来御寒的莲蓬衣,推开窗,不期撞见这样的场景,登时愣住了。
——白容戎正倚坐在他房前的栏杆边上,她穿着与雪花颜色一般的鲛绡白衣,咋看之下,仿佛已经冻成一尊雪白雪白的雕塑。
这么坐着,会冻着的。
他抬起手,张了张口,却吐不出关切的只言词组。若可以,他想走上前去,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为她披上,抱紧她,握住她的手,为她呵气取暖……
这样的事,终究不是一个师父该做的。
他的未婚夫有没有这样为她做过?
可以碰触她的手,在她耳边说话,一动不动的看她的眼睛,不用刻意转过头去避开,抱紧她,甚至……亲吻她。无须顾忌,无须遮掩,无须羞耻。
喉内哽咽着体贴的万语千言,却耻于开口说出。在他抬手迟疑间,白容戎的手突然动了动,她手腕灵活一转,将那根簪子反插入发间,竖起一个漂亮的发髻来,随后拍了拍飞落在身上的雪,站了起来……
兀自走了。
他看着她的背影徒劳抬手,在她背后做看不见的挽留,无声的哽咽着。
别说挽留,他连询问她为何在他房前逗留那么久的勇气都没有。
雪落无声,分外静寂。
心碎有声,她却听不见。
可他咬着牙,能清晰听到。
终于门外没了声响,他默默的关上窗,捂住胸口,抬脚出了门,却是往相反的方向彳亍。
陈家也是个地主阶级的,府上差使的仆人不少。院落大,景致也不错。这一路走下来,假山嶙峋,凉亭廊道绕得眼花。庭院里苍松挂银花,腊梅堆雪,中央一池红鲤,池上结了厚冰,只露出几抹娇艳的红。走过一两个垂花门,就着雪景细赏,十分幽僻清净。
一大早院里就有两个童仆在忙着扫雪,白容戎边看边走,突然迎面来了位小童仆,要她到厢房里叙坐。
走入厢房,她头上都被华雪铺白了,就连眉毛也上了冰霜,面无表情的,以致陈家老者误以为是甚么冰雪仙子,惶恐招待,不敢轻易问话。
厢房里很温暖,童仆们又是添炭火烧热汤的,又是送滚茶乳饼的,陈家二老丝毫不吝,唯恐招待不周,也是为了感谢替祭救命之恩。
八戒大口吞咽陆续送上的乳饼,哼哼唧唧的,十分欢乐。沙僧负担照顾果子的艰巨工作,又是喂汤,又是喂饼,果子却似乎对他不甚满意,挑三拣四颐指气使的,他唯唯诺诺,粗犷的靛蓝脸上似水柔情。长老一言不发挺直腰杆端坐着,前面茶汤冒出的水汽氤氲,薄雾弥散缭绕,盖住他飘渺的神情,落在二老眼里,俨然是位超然不俗的世外高僧,藏而不露。
无人开口,便陷入一片寂静。
陈家二老看看八戒狠如豺狼的吃相,又看沙僧与果儿这对诡异搭配,再看对面惜字如金的高深长老,毛脸雷公嘴的厉害行者,开始纠结、迟疑。
白容戎双手捧着热茶汤默默喝着,大眼骨碌一转,转到长老身上,又很快转开。
她酝酿了一早晨,还是不知怎么表达最好。干脆……顺其自然,不用道歉了?反正他懂得。
——要不,他最近回避她做什么?
暧昧始于误会,已然错了。不如让时间做推手,将这笔胡涂乱账勾销。一开始就是错误迷恋,她不挑明,他也会慢慢懂的。
这么想着,白容戎抓起一块乳饼就着热茶汤吃了起来,眉目渐渐舒展,释怀了。
“公主适才去哪闲游?”行者突然伸出毛手掸她肩上雪花,笑嘻嘻道,“你看,都上霜了!”
白容戎咬了一口饼,幽幽道:“赏雪……”
“赏雪好玩么?”行者又靠了过去,毛手毛脚的替她拨去头上落雪。雪花扑簌簌的往下掉,顷刻便融成一小滩水。混乱中白容戎的玉簪子掉了下来,她手疾眼快捞过,前前后后小心查看了一番,确定没事,才抬头瞪了行者一眼。
“摔碎了要你赔的!”
行者哈哈笑着:“这么宝贝作甚,谁送的?”金睛连着眨了好几下。
明知故问,摆明了是在取笑她。
白容戎正要说话,长老突然开口朝边上被晾了许久的陈家二老道:“老施主,贵处时令不知可有四季之分?”
被点名,一位老者小心翼翼答道:“自然有。此间虽然地处偏僻,却还是有节气之分。”
“既有四时之分,怎如今就有这般大雪?”
“此地虽有四时之分,却与上国不同,入春也偶有霜雪。只是这般大雪,近年也属罕见。”
长老颔首:“果是,我故国交冬之时才有霜雪,”他迟疑了一会,询问道,“老施主,照往年看,不知这雪何时可消停?”
行者笑着回道:“师父勿焦躁!这雪要停,恐得过些时日,怕就怕越下越大,届时雪停,还得待它化了,我们才能行哩!”
长老沉默无言,眉头紧蹙。
见他着急,陈二老宽慰道:“往年来,春雪不消两日就停,不下一日就消,圣僧无须多虑,不差这些天。”
这时童仆又送上热粥,让他们暖胃填腹。一早过去,临近饷午,行者一语成谶,雪果真越下越大,地上积了二尺多深,连走路都困难了。
前路阻滞,长老本就焦躁,陈家二老又殷勤服侍,让他更是愧疚。算来他离开东土故国已有三年多,其实不差这几日,但他心里就是莫名别扭焦躁。
吃过午饭,他脱去外衣,正准备念几本经书,窗户“啪”的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上。他迟疑了一会,走过去开窗,一打开,冷风嗖嗖的往里灌,眨眼间,白容戎半倚在窗台上,两手托腮,抿唇朝他笑着。
他愣了愣,表情似梦似幻。
她乌发上仅有的一根白玉簪子很是刺眼。
“师父,你猜我刚才撞见什么了?”不等他答,白容戎哈哈笑,“我瞧见一只笨鸟撞到你窗棂上,又摇摇晃晃的飞走啦,哈哈哈!”
他仍在梦幻当中,听不清她说的话,只是懵懂点头:“嗯……”
脸上蓦地一凉,继而是脖子,他呆呆摸了摸,低头一看,是雪。
白容戎得逞的笑,手里抓着团揉成圆的小雪球,作势要扔过来:“师父,闷着干嘛,出来一起玩雪啊!”(这丫头完全没什么愧疚心理→ →)
玩雪?他摸了摸脸,感觉雪在他脸上、颈间化了,有些凉。
见他发呆,白容戎又撒了一些雪末过来:“快开门,出来!”
“……嗯。”他心里想拒绝,但是身体却先答应了。
庭院里早有几个雪人凌乱立着,那是白容戎教导陈家孩子及一群童仆的杰作,她又顺手帮他们捏了好几个小雪球,让孩子们一同打雪仗,耍着玩。
“胡闹,没大没小!”陈家二老见童仆们拿雪球砸自家宝贝儿女,急得跳脚,却碍于白容戎的“仙子”身份,不敢责备。
行者几个早早就去睡了,表示对耍雪没兴趣,可怜长老被白容戎拉过来耍雪受冻。他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他们嬉闹,无辜的挨了孩子们几个小雪球,白容戎在混乱中趁机捏了一两个大雪球,捏得结结实实的,朝他身上扔去。
他抿着唇朝白容戎笑,倒退几步,突然蹲下去,也学着她的样子抓起一捧雪,哗啦撒了过去,雪落纷纷,世界全白了。
白容戎拍了拍头,挑挑眉,转身朝孩子们道:“孩子们,姐姐给你们变个戏法!”她抓起一大捧雪抛到空中,伸出双臂。
“看好了,这叫‘飞花雪溅’!”她开始表演,反窜江湖杂耍。
霎那间,寒风起,带动着雪花,天际无端落下无数花瓣。白色的雪,玫色的花瓣,夹杂着在空中缱绻缠绵,美丽至极。
“花花!”孩童们抢捞着空中落下的花瓣雨,兴奋得直跳。
雪花随风飞舞起,花瓣自在轻似梦,他站在她附近,眼神炽热,几乎要融化空中降下的霜和雪。
她却没发觉。
一片、两片、三四片,纷纷呈呈的红,白容戎望见前世。有个人站在她面前,落花随风起,也如现在这般纷乱,挡住她看过去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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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天黑了,街上行人冷清,外头有人咋咋呼呼道:“好冷的天,把个通天河都冻住了!”
突听外头这么说,长老急着想去看看。
陈家老者忙解释:“乍寒乍冷的,怕是浅水处冻住了,行不得。”
行者问道:“有人走么?”
二老没奈何,差人出去查看,不久下人前来回禀。
“冻住了,八百里全冻住了!一眼望去没尽头路,冻得跟面光镜似的,路上还有行人在走呢!”
闻言长老露出欣喜之色,陈家二老见天色已晚,却是竭力挽留:“圣僧明日再去看罢,今日天晚,不差时间。”
长老这才作罢。
很快又到晚膳时间,席间白容戎倒了好几杯热酒暖胃,她心知这次大雪下得诡异,明日去恐怕要着妖怪的道了,却不好明说,只能装聋作哑的当做没听见他们的对话。
当晚气温更低,雪扑簌簌不倦怠的下着。凌晨出来一看,庭院几颗松树被雪压垮,折断了腰;一池浅水冻作一起,游鱼成僵鱼儿,全冻死了;腊梅铺着层层迭迭的雪,不堪重负的往下弯折……
照这情形,通天河结的冰到底也该结实了。白容戎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随时准备上路。
大清早那群小孩就来敲她的门,吵得人睡不着,嚷着要打雪仗,要看她变戏法,看飞花飘飘……饶了她吧,她好想冬眠!
昨夜闲着没事她又试了几次法术,甚么“飞花水溅”、“飞花雪溅”、“花落花开花似霰”,“花型利仞”……前世她能记得的招数都使了一遍,现在元气不足,浑身乏力,就只想睡觉……
累得走不动了,恰好走到凉亭,白容戎绕过去坐下,本想倚着栏杆小小休憩一下,眼皮逐渐沉重,却是真的睡着了。
还顺带做了个梦。
具体梦的什么,她全忘了,只觉得此梦乱七八糟,十分之不合逻辑。
突然肩上一痒,她被迫从梦境中弹出,下意识伸手去抓,不期然抓到一只温暖的手,回头去看,竟是长老。她呆了呆,脱口而出:“师父?”
长老踉跄几步,慌乱了,赧颜开始支吾。
梭——
一件披风从她肩上滑下。
“这里冷。”
良久,他环顾四周,缓缓开口,并拾起披风为她轻轻披上,甚至从背后环住她,为她系上带子,黑曜石般的眼迎上她的,抿着唇,看着她寂然不语。
白容戎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他轻轻吐气,看她的表情越发炽热,从嘴里吐出的气竟有酒的味道。
这样的三藏陌生而疏远。
眼神清明,说话不再吞吐,目光犀利,不那么二了……白容戎张大口,一时反映不过来。
半响,她呼的站起来,扯开披风,叫道:“说,你是哪个,假扮我师父!”
他笑,摇了摇头,单薄的身体朝她压了过来,垂首,脸离她越来越近,终于鼻尖相碰,鼻息混乱的交错着。
白容戎瞪大眼。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