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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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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无数次设想,如果那天我没有等待训练到傍晚的宫远,没有和他一起回家,没有半途磨磨蹭蹭地买了一个冰淇淋,或许我就不会看到这些。
可命运对我从来吝啬,怎会愿意施舍给我一个如果。
我站在咖啡店门口,围绕我轰响的蝉鸣将心中所有空隙都填得令人恐惧得满。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我的肩膀,叼着冰棒的宫远在几步外不耐烦地催我快点。可是,如果神灵真的存在,请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一幕?
在我第一次遇见宫治的那扇落地窗后,我的妈妈和宫远的爸爸并肩而坐。宫侑还是那件花里胡哨的夏威夷衬衫,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多了一叠牛皮信封。
落款龙飞凤舞地写有MIYA,装着厚厚钞票的信封。
除了我的亲生父亲,还有谁会给我们寄钱?
宫远见叫了半天没人理会,气鼓鼓地走向我。我在他抓住胳膊的那一刻回头,许是被我的神情吓住了,他下意识缩回手。
宫远之前说过,如果宫侑真的是我父亲,那我们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了。
天哪,那时候轻飘飘蹦出这句话的他,明白自己到底作下了一句多么恶毒残忍的谶言吗?
我绕过他大步向前走,将宫远甩在身后;将推搡着的宫侑和妈妈甩在身后;将缠绕了我整整十六年的噩梦甩在身后。最后,我径自走进马路中间,行车受惊歪歪扭扭地撞上了防护栏,一个大叔摇下车窗朝我破口大骂,我也用最最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无辜的司机和这个世界。
宫远跑到我身边用力拉走我:“你不要命了!”
说不定我死掉才是最好的结局呢。
*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我先推开妈妈的房门,从她的床头柜翻出十五封被压在最底的信,牛皮纸闪烁出病态而凄惨的光。
每一封里都放着大额钞票,我没心情一张张数清楚他廉价的感情到底值多少钱,那些散发着恶臭的钱币好像在嘲讽我,竟然真的向他奢求过幸福。
我颤抖着手把第一封信取出来,结果从信封里掉出一张卡片。第二封、第三封……每一封信里都装有一张不一样的贺卡。
“对不起。”
“小丫多高了呀?”
“今年我要去美国了。”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张她的照片?”
“我和她离婚了,你还好吗?”
“需要的话请给我打电话。”
“你永远真挚的,侑。”
……
我故意吃了十根冰棒,冲了三次冷水澡,湿着头发睡觉。妈妈回家时已经深夜,我裹在被子里,眼睛睁得很大。我听到宫侑和妈妈在门口告别的声音,他们有拥抱吗?有亲吻吗?
想到这里我就一阵恶心。
你现在是在干什么呢,宫侑?既然把我们丢在一边不管不顾了十六年,你回来又有何用?
第二天我拿着温度计敲响妈妈的房门,低烧加腹泻,我冷静地叫她帮我请假。她手忙脚乱地打通老师的电话,替我请了三天假。其实我希望她帮我请三个星期,三个月,或者一辈子。只要宫远还是我的同桌,我都不想再回去看见他的脸,那张和宫侑几乎一样的脸。
你要我怎么接受,我同桌的父亲,那个我上一秒还真心希望和他成为家人的男人,其实就是抛下我们16年不顾的那个人?
你要我怎样接受,我的妈妈一直都知道这一切,从最初偶遇开始;不,从我出生起直到今天,她有无数次将真相告诉我的机会,却始终将我瞒在鼓里?
为什么和他保持联系这么多年却不肯告诉我他的音讯?
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不肯告诉我真相?
我死死地盯住妈妈的瘦削背脊,好像一阵风吹过就能吹倒。她这些年一定受了很多苦吧,可妈妈,你分明不是一个人啊。
退烧后我仍然不愿意去学校。这两天我几次想拉住妈妈问清楚,可每当我开口,总有电话或者工作找上她。她的黑眼圈很重,这几天更是如此。眼球上的血丝极具美感地布满了每个可见的角落,我默不作声地甚至有些残忍地打量着这个女人。
我从未了解过她。
终于,某天下午,我叫住了她。
“为什么骗我。”
她听到我的问题后愣住了,于是我又说了一遍,几乎是吼出来的。
“为什么骗我!”
她呆呆地看着我,可是妈妈,你怎么能做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啊。
我一步步走向她:
“你早就知道我在做什么,不是吗?为什么瞒着我与他联系,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谁,为什么还要像哄小孩一样陪我去游乐园演戏?我十六岁了,妈妈!我可以帮你换灯泡,可以给你煮拉面。但如果你什么都不说的话,我永远也帮不了你!经理的事是我弄清楚的,就连宫侑是我爸爸也是我自己查出来的。究竟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信任我?”
眼前一片模糊,这样也好,我就不会看到妈妈此刻的表情了,一定很难看吧。她的女儿没有继承到她哪怕一丝一毫的稳重,也从来都没有走进过她的内心,她一定很孤独吧。
一只手替我擦干眼角的泪。
“哎,我的小姑娘都长这么大了。”她满眼爱怜地看着我,我讨厌她那想说不敢说的神情,狠狠地别过脸。妈妈再次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她才斟酌着开口:“小丫,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
我没能听到后半句,因为连尖叫都来不及,妈妈就毫无征兆地晕倒在地。
眼前这一幕完全吓坏了我,我傻愣住半天才想起该做什么。
妈妈会死吗?
我恍惚地看着妈妈被医护人员摆弄着戴上呼吸机,急匆匆地推进急救车,脑子里只剩下这一句话。
可是,明明最该死、最不应该降生的人,是我啊。
*
滴答,滴答。
“三号病人的家属在吗?”
匆匆赶来的外婆忙不迭起身。
“病人晕倒的原因是过度劳累,明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之后要注意休息,不要再受累了。”护士往下说,“但我们在检查的时候,还发现她胃部有一块凸起疑似肿瘤,建议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医院这边会安排检查。”
肿瘤?我不安地看了眼病床上昏睡过去的妈妈,外婆却很镇静地回复道:“我们在专门的肿瘤医院检查过,有好好遵循医嘱,就不用再在这里做检查了。”
我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一回事。
“那天晚上我突然来就是为了和你妈妈说这件事,几个月前我就看她什么都吃不下,还骗我说夏天太热了没胃口。”外婆一边削水果,一边慢悠悠地跟我解释,“这话骗骗外人就算了,怎么可能骗得过我,我可是她妈妈啊。”
医疗仪器有节奏地发出冰冷的声音,我紧握住妈妈的手。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忍不住眼眶泛红,“我刚才还那样逼问她,她肯定是因为我才突然晕倒的。”
“别瞎想,没什么大问题。”外婆递给我一瓣苹果,“你啊,好好读书就行,剩下的我和你妈妈都会安排好的。”
怎么可能不顾,她是我唯一的妈妈啊!
外婆见我还是哭丧着脸,便差我回家为妈妈煮一碗粥,我木然地点点头。进入梅雨季节,空气潮湿黏腻。我快步行走着,只觉得一切像噩梦一样。
回家路上经过很多家餐厅,里面坐满了人。有些是一家人,有些就是一对夫妻。我随便扫视一眼,被这场面烫到了,匆匆收回视线。
老远就看到离我家只有一条街的宫饭团,招牌亮锃锃的。往来顾客络绎不绝,和宫侑有着同一张脸的宫治站在柜台前笑脸盈盈,他旁边是故意摆臭脸的宫远。
我停在原地。
宫侑竟然也在店里,像刚睡醒一样斜靠在柜台边,时不时同进来的客人拍照签名。
夜灯一盏一盏亮起,隔岸观望,他们都好幸福的样子。
但是,凭什么他过得比我们幸福?
积攒至今的所有困惑、悲伤、愤怒都涌了上来。也不知到底从哪儿寻来的勇气,我与一名离开的顾客擦肩而过,像一阵旋风般冲进店铺。系着围裙的宫治先看见我,惊讶地喊道:“是你!你就是她女儿对吧?我一直都想找你确认,可惜每次都被大大小小的事情挡住了。”
宫侑推开宫治,朝我笑眯眯地挥手:“怎么啦小朋友,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走开走开,”宫远把他父亲挤到一边,与我扬了扬下巴,“喂,请了几天假,你身体好点没?”
往日看到这样一幕闹剧,我肯定会禁不住地笑出声来吧。可现在,他们愈是快乐,我就愈加愤怒。
我面无表情地冲到他们面前,二话不说就踢翻了一张桌子。宫治叔叔手里的饭团掉了。
“宫侑,你要脸吗?”
治叔叔似乎一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看了看宫远,又看了眼我。
我三步走到宫侑跟前。真是奇怪,为什么到现在这个男人还是一脸镇定,甚至摆出一副等候多时的表情。
他低头看我。
我曾无数次想象与父亲见面时会说什么,我本以为我会拿出这16年来积攒的所有仇恨,和受过的一切委屈加倍甩到他头上。出乎意料的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我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破口大骂,甚至没有力气抬高音量。
我只能轻压着嗓子,尽力口齿清晰地问出口:
“过去这十六年,你去哪儿了?”
*
那次游乐园之行,宫侑陪我坐了一次过山车。我只要一尖叫,他就像其他孩子的爹一样,毫不顾忌地抓住我的手,在旁边疯狂地大笑。
还记得吗,宫侑在空中抓住我的手后朝天吼了一句话,那时我说我没听清,其实,我听得十分真切。
他说,如果你是我女儿就好了。
宫侑大叔,宫侑,你知道吗?我也想过,如果你是我爸爸就好了。但现在这种局面不是我想要的,更不会是你想要的。我从来都不希望你是那个把我和妈妈抛弃在世界一角,十几年不管不顾的男人。
店里的灯火太刺眼了,我的眼睛又酸又涩。膝盖像是支撑不了身体的重量,抖得如缺少零部件的玩偶。宫侑忙伸手来扶我,我抬眼,他那张已经爬上皱纹的脸完完全全展露在我面前。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他。岁月也许带走了他的年轻夺目,却还是毫不吝啬地送给他宝贵的沉淀,宫远那小子真把他父亲所有优秀的面相都遗传过去了。高鼻深目,英气逼人,难怪她会选择你啊。
*
“小学时,我因为别人都有爸爸来接送,而我连妈妈都不一定有空,和她吵了一架。”
·这是谁的声音?那么远那么远。
“但吵到最后,我妈也只能抱着我说不出话。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我们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说早安。哦,那天她煎糊了一个鸡蛋。”
宫侑怔怔地看向我,抓住我胳膊的手越发用力,指关节泛白。
·原来是我自己啊。
“她身体不好,有一次半夜昏倒了,我就背着她去医院。一路空荡荡的,根本打不到车,甚至连风都没有。我抱着妈妈,感觉自己在跟死神赛跑。医生说如果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那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酸得快要断掉了。我问自己,为什么偏偏是我要和死神赛跑呢,为什么是我啊。”
宫侑想要抱住我,我摇了摇头。
“我妈她啊,现在就在医院。医生说她胃里可能长了肿瘤,外婆告诉我,她们早就有准备了,但我刚刚才知道。她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有时我会很卑鄙地猜,妈妈说不定恨透了我,毕竟因为我的存在,她的生活和事业才会几经波折。如果十六年前我坠地的一瞬就没了呼吸,她接下来的十六年就不会累到快没呼吸吧。也许她还能空出时间谈成年人的恋爱,能有精力追寻真正的幸福。”
她把她的十六年献给了我。可是你呢,我的父亲?
“我承认,自己幼稚又执拗。我总是在想......做饭的时候想,换灯泡的时候想,去医院的时候也在想......我想,为什么我的爸爸不在身边。要是我也有爸爸就好了。”
我没有力气挣脱开宫侑的手,只能凄凉地看着他。
“你去哪儿了?她昏倒的时候,她应酬完站在街头发呆的时候,她被人骚扰被人排挤被人鄙视的时候,你去哪儿了!你在哪儿啊!你现在竟然还敢大言不惭地回来追求她。我问你,你真的爱过我妈妈吗?”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她独自承受了多少苦。
你知不知道,我又是多么、多么的,想见你。
·啊,下巴冰冰凉凉的,视线都模糊了。还是哭了啊。
宫侑抹开我眼角的泪,紧紧抱住脱力的我。
“对不起。”
宫治抓紧默默看着这一切的宫远,这个近乎同宫治一样高的大男孩,此刻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悲伤。
宫治朝宫侑努了努嘴,双胞胎四十多年来培养的默契,让宫侑很轻易地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哀切地看向怀里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