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可能》鹤如

35、35

　　或许是窗外的阳光格外刺眼，或许是手侧的铅笔灰印的存在让人难以忽视。

　　总之周林芙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因为宋嘉实的泪，让心里颤动了片刻。

　　她看向宋嘉实，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是先安慰他，还是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她根本没有弄清楚，宋嘉实为什么出现这种状况，还是要先问清楚，才能从根源处解决问题吧。

　　总不可能，他就真的因为想画画但画不出来而难过吧？

　　就他那个画拖布的水平……

　　两人之间沉默得有些久，久到空气都凝固了起来。周林芙总算开口，还稍显迟疑地问道：“那，实在不行的话，我教教你？”

　　其实在她踌躇的这几秒钟，宋嘉实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只是他刚刚确实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一涌而上，根本不容他拒绝。

　　此刻宋嘉实理智了些，他侧过头，想让自己的面容离开周林芙的视线。

　　“不用了。”宋嘉实摇头，继续说，“抱歉，我打扰到你了。”

　　“没事，刚好画完。”周林芙一边说一边拿起放在桌边的纸巾，抽了两张，走向宋嘉实，递给了他。

　　在她走近的这几秒钟，周林芙不得不承认，自己在面对宋嘉实哭泣这件事上，有些不知所措。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些好奇。

　　他，怎么就哭了呢？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周林芙面前哭出来。

　　这对她而言，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本来她就没有几个算得上朋友的人，那些人也不会在她面前哭泣，让她感到麻烦。剩余的同龄人就是周林墨，但凭着他那种“全世界就我最拽”的性格，估计眼睛里流出来的是泪水，他也要嘴硬说是血水。

　　周林芙看着宋嘉实这个模样，竟然有些恶趣味。

　　他哭起来好可怜，泪珠悬挂在卷翘的下睫毛上，晶莹剔透，但同时又折射着窗外的阳光，闪闪发光。

　　让人想要碰碰他。

　　周林芙顺势蹲了下来，像幼儿园的小老师安慰小朋友似的，语调温柔地抬头问道：“那你说说，为什么哭？”

　　言语之间，她竟然自己也感觉到，自己没有觉得宋嘉实是个麻烦。

　　反而，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她是个害怕麻烦的人。

　　平时对待不熟悉的人和事，基本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就像是，她坚定的走在自己的路上，扬起骄傲的头颅，从不为任何的事情停留，却突然不小心瞥见路旁边，蹲着一只落泪狗狗。

　　她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脑袋，再帮他擦擦眼泪。

　　宋嘉实看向她，两人目光都投射到对方的眼底。

　　他说：“我刚刚想到我妈妈而已。”

　　“嗯？”周林芙不解。

　　紧接着，宋嘉实把陈馥过世的这件事情，一五一十的跟周林芙说完，也说了自从陈馥过世后，他就再也没有办法画画。

　　总觉得画纸不是白色，而是凄惨的血红。

　　话语的最后，他隐瞒了自己现在跟宋振梁关系不好的事情，也隐瞒了为什么上次在学校外面，自己会被那些不良少年围攻。

　　或许是私心，也有可能是自己还残存些骄傲。

　　他根本没办法坦白说明，在失去母亲的同时，他好像也失去了父亲。

　　能够静下来给周林芙说陈馥的事情，其实他已经往前跨了很大一步。

　　但说完，他就突然有些紧张。

　　也许，周林芙根本就不关心他的事情，还会觉得他很麻烦。

　　毕竟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还不足以提到这样的事情。他是自顾自地撕开了自己在外面的包装，赤/裸/裸的将自己的全部给她看。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有些自嘲。

　　看吧。

　　除却学校里的光环，其实我几乎一无所有，甚至——

　　我还是间接害死我母亲的凶手。

　　即便是这样的想法，也没法阻止他看向周林芙的目光里，存在些希冀。

　　他渴望有人可以牵着他，逃离。

　　周林芙沉默着，她的视线已经在听宋嘉实说话的中途移开，话题终止后的几秒钟内，周林芙想了几句开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反其道而行之，改头问道：“肇事司机有判刑吗？”

　　按道理来说，其他人听见对方的不幸，第一反应应该是先安慰吧。

　　然而周林芙蹲在地上，仰起头，看着他，问得特别认真。

　　“他们都没有抢救回来。”宋嘉实如实说道。

　　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这种车祸，没有遮蔽物，也没有缓冲地，过百的时速，死神可以随意地夺走每一条生命。

　　所以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他的愤怒无处宣泄，他的悲伤沉浸在死水之下，所以那些负面的情绪全部反弹，让他自己承受。

　　“那你，有去参加那次比赛吗？”周林芙问。

　　“没有。”宋嘉实思绪飘回那会儿，扯了扯嘴角，“哪里还有心情去管比赛。”

　　“你成绩其实不差的。”周林芙继续转移着话题，“至少你也考上了二中，现在还是全校第一。走到这里，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安慰过谁，所以不得章法，语无伦次。

　　最后，周林芙只能说道：“一切都过去了。”

　　听见她的话，宋嘉实沉吟着。

　　他知道，一切都没有过去。

　　往后的日子，他将日日活在这种负罪感里，永远不得安宁。

　　周林芙也感觉到自己在安慰人这方面确实没有天赋。

　　她刚刚好几次顾左右而言它，只是希望他能从这种情绪里走出来，可现在她发现，逃避不是解决问题发方法。

　　至少对于宋嘉实来说是这样。

　　“我初中的成绩很一般。”宋嘉实说道，“二中是我最后一个学期，好不容易考上的。”

　　“我记得，刚超过校线一分。”

　　“好险。”他像是想到那段日子，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笑容。

　　那是个漫长的寒假，室内寂静无声。

　　室外确实白雪皑皑。

　　在几乎从来不下雪的地方，那一年，上天罕见地下了几场大雪。

　　白色的雪化结冰，寒冷地刺骨。

　　换作从前的宋嘉实，他可能会兴奋地喊上几个朋友，一起出去打个雪仗。

　　可是宋嘉实将房间关上，窗帘拉上，在漆黑的空间里，就这样坐在书桌前，铺开面前的辅导书，几乎不敢停下笔。

　　他要一直写，一直写，写到考试结束的那天。

　　否则，他根本不知道要上天是以什么样的筹码，换走了自己的妈妈。

　　他常常在深夜里责备自己，也责备老天爷。如果一个人的成长，总是要经历些刻苦铭心的大事情，可为什么他的附加值，是如此沉重的代价。

　　“那也，很厉害。”周林芙衷心地说。

　　如果是她，可能会觉得天都塌了吧，可他却能打起精神，走过这些漫长煎熬的路。

　　“所以我高一的时候特别不起眼，在最后一个班，还是最后一个学号。”宋嘉实继续说着。

　　周林芙也想到了高一的时候：“好像确实，我高一的时候根本没听过你的名字。”

　　她第一次看见宋嘉实的姓名，还是有一次月考他在自己后面一名。不过那时候，他们两人其实已经做了两个月的同班同学。

　　她深刻贯彻于专注自己这件事，根本没空理其他人，除了排名在她前面的人。

　　那是她第一次认识宋嘉实。

　　个子很高，校服笔挺，上课总是坐得笔直……

　　总之，看上去是个很无趣的男生。

　　除了成绩之外，也就剩下空有的外貌能看。

　　宋嘉实倒是没注意到周林芙的出神，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今天要把埋在自己心里的事情，都告诉周林芙。

　　“可是，我在很久之前就认识你。”

　　“嗯？”周林芙歪了歪头。

　　她的鹅蛋脸很漂亮，不着粉黛，只是素白，透着丝丝的血红，这红色与唇色相得映彰。更何况，她现在整个人都沐浴在光里。

　　宋嘉实被拉回了初见的那天。

　　“高中开学那天，你作为学生代表，站在主席台上讲话。”

　　“当时军训完，大家都是黑黝黝的，只有你白的发光。”

　　宋嘉实的班级本来就在很后面，更何况他又个子高，更是站在班级最后面的程度。

　　听着周围的男生讨论了好几次周林芙，他突然一瞥，想看看对方究竟长什么样。

　　好像，也就一般？

　　宋嘉实不太确定，准备再看看。

　　那天是军训结束，大家都穿着军训服，他插着兜，有些生人勿近的气质。却在此刻做出了一个特别不合时宜的动作。

　　眯了眯眼睛。

　　视线聚焦，也变得微小。

　　小到整个世界里只有周林芙。

　　很巧的是，那一刻周林芙正在做最后的结尾讲话。

　　几乎是同时，周林芙洪亮又清脆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出来。

　　“我希望大家都把这里当作新的起点，为自己搏一个伟大的前程。无论我们为何相聚在这里，但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考一个好的大学，为自己，为父母，又或者什么都不为。”

　　“总之，昔日往事暗沉不可追，来日之路光明灿烂。”

　　“即便我们会在黑暗的隧道里摸索很久，但往前走吧，跑起来，隧道外是春天。”

　　“我是高一一班的周林芙，讲话完毕。”

　　宋嘉实怔愣在原地，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一见钟情是什么感受。

　　只觉得有些奇怪。

　　听见宋嘉实说自己白的发光后，周林芙就有些不自在。

　　他在夸自己好看吗？

　　好肤浅。

　　但莫名的，她又挺受用。

　　周林芙咬了咬嘴唇，假装客气道：“也没有特别白吧。”

　　“嗯，很白，很好看。”宋嘉实盯着她，说得特别认真。

　　他要是结束这个话题，或者说一句“确实”，可能刚刚的不自在也就荡然无存了，但此刻，周林芙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好热，仿佛头顶已经在冒起烟。

　　就像个蒸汽火车。

　　“……呃。”周林芙咳了咳，试图转移话题，“你说你早就认识我？其实，也许，还，可以再早点。”

　　“什么？”宋嘉实疑问。

　　“下次再告诉你吧。”周林芙此刻只想赶紧逃开，但她刚站起来一半，就又想起他刚刚哭的事情。

　　既然他都坦然地说了自己好看，那自己也可以坦然地安慰下他，吧？

　　出于本能的，周林芙没想太多，抱住了他。

　　“宋嘉实，你这样好，你妈妈不会怪你的。”周林芙拍了拍他的肩膀，“她还会以你为荣。”

　　“错的只是那天的巧合，从来都不是你。”

　　少女的清香扑鼻，萦绕在鼻尖，浸透了他的大脑，游走遍全身上下。

　　宋嘉实完全僵住，捏紧了手中的纸巾。

　　他是想跟周林芙分享自己的从前，好的、坏的，因为对方是自己在意的人，但他没想到，对方会抱住自己，如此温柔的安慰着。

　　初见时，她在台上，他在台下，只能遥遥相望。

　　而现在，在画室里，她在面前，和他说着话，会安慰他。

　　他本来以为这就足够，可她甚至，还抱了抱他。

　　就是此刻，他如此的确定。

　　他喜欢着周林芙。

　　毫无道理可言，毫无根据可循。

　　可依然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