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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章三十五 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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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好像黑暗的海。
这个念头伴随着一串咕噜咕噜的水声腾起,散开,又随着另一串成形的水泡凝结。
凝结的意识浮浮沉沉,随波逐流,最后沉落水底,努力抓取激流中混乱破碎的记忆。一片、两片、三片……终于拼出了一个名字:闵响。
闵响想起了自己。于是成千上万记忆的碎片从四面八方逆流回溯,围绕着名字拼图,一点点,一点点地接上。
咕噜噜、咕噜噜的水声越来越大,犹如滚水沸腾。他和它们一起跌宕、翻滚,好像他就是这些水泡,他就溶于水里。
意识漂漂荡荡,起起伏伏,却始终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也许,他已经死了。
闵响不能肯定。但逐渐完整的记忆拼图肯定了那些他所经历的远胜于死亡的痛苦:宛如沉没在能腐蚀一切金属的强酸里,看着自己的骨肉发着滋滋的声响快速液化;宛如坠落于能烧熔大地的火热岩浆,从表皮到骨头,什么也没剩下;又宛如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从细胞开始瓦解、分裂,脏器骨架、肌肉皮脂在红色的血液中整齐地拆解支离——可是他的神经和他的意识一样,至始至终都完整地浸透在每一丝哪怕最细微的感觉里——倘若那样都不是死亡,他也不能肯定他还活着。
闵响对这样的体会并不陌生,只是从他成为“选裔”那天起,已经很久不曾重复这种地狱轮回般的经历。咕噜噜、咕噜噜、咕噜噜……记忆的碎片在他的意识里拼出两个词:活能素、观察实验。
黑暗的海瞬间骚动起来,好似墨汁一样渗入他的意识,渗透了他的拼图。滚烫的灼痛为他描绘出了手指、四肢、身躯的轮廓,可是体内空虚的冰凉却冻僵了他的思维。他怎么也找不到身体里能用来呼吸的气管,辗转着、挣扎着,无尽的痛苦如无尽的黑暗,令人绝望。他想要从这窒息的紧缚中解脱,却始终徒劳。
拼图中心的名字渐渐被黑暗晕染、覆盖……在被淹没的刹那,一道白光如同闪电炸裂,乍然撕破了空间。
闵响猛地张开眼睛,“哗啦”一下从粘稠的溶液里坐起。他趴在光滑的培养槽边沿剧烈地咳嗽,口鼻不断渗出带有奇怪腥味的液体。
“闵闵……”
闵响闻声抬头。陈司就坐在旁边的培养槽内,头发还沾着微红的透明液体,赤.裸精实的躯体遍布发蓝的符箓线条,尚且茫然的目光在看到他时清醒,不苟言笑的嘴角忽然扯起微笑的弧度。
闵响愣了片刻,脸上绽开最灿烂的笑容,伸出手。
两只手努力伸长,终于交握在一起。
“咳咳……”陈司另一侧传来的咳嗽声将他们惊醒。又一个自动开启的培养槽内,金棕色卷发的女子有些狼狈地支起身,呛出口鼻内一丝丝粘凝的浅红色溶液。
而闵响的另一侧,还排列着近十具活像巨型蚕茧似的黑色培养槽。
闵响跨出槽仓,满身蓝色的纹路在通明的白光下,反射着妖异的美感。他一路过去查看培养槽内的同伴,每次有熟悉的身影或呻吟或咒骂地从里面爬起来,心中也跟着松了口气。
莎莉雯的旁边该是鸠,盖子打开了,但是还未有动静。闵响担心地急赶两步,凑过头向内瞧去,忽地吓了一跳——隔着稀释如血水的溶液,鸠睁着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小鸟,起床了。”闵响回视着底下的脸庞,伸手。
槽底的面孔沉寂得像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闵响空悬的手腕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的液面波澜骤起,一只削瘦的手臂陡然穿出。
闵响露出一个个大大的笑容,一把握住这只手,将鸠拉了起来。
槽内的溶液“滴滴嗒嗒”地溅落,滴在白得看不出界限的地面上,圆润的边沿迅速内缩。
鸠低低喘息,盯着滴落的溶液被平滑的地面悄无声息地吸收干净,半晌出声:“我还以为我已经死了。”他的声音透着显而易见的失望。
“我也是。很高兴我们还活着。”闵响别过头,视线越过同伴们的头顶,捕捉着陈司的身影。陈司心有所感地抬头,定定回望他。
——每一次踏入棺材一样的培养槽前,他与他从不谈论是否还能再见,只是在默契的沉默中,等待和挣扎。
鸠的头则转向与他相反的方向,再过去的数具培养槽并未开启。“如果他们也这样认为,我愿意和他们交换……”鸠自言自语,他的声音轻得令人难以察觉。
但闵响还是顺着鸠的动作注意到了那些情况异常的培养槽。他跑过去,尚未触碰到它们,槽盖缓缓掀起。闵响来不及疑惑,急忙看向里面的情形:这些迟迟方开的培养槽内,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果然,他们没能承受住这一次的“观察实验”,闵响黯然地想。每次“黑色蚕茧”都会将尸体连同溶液当作养分吸收掉。
陆续爬出的幸存者也发觉又有同伴消失,他们用沉默表示遗憾,用平静接受了这个事实。当看到闵响在最后一个培养槽里发现一名幸存者时,他们高兴地欢呼了两声——尽管那人只剩下半边身躯,但至少活了下来。
“咳咳,我真怀疑那个东西是不是打算用活能素淹死我们?”
“亲爱的,你能想象么?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猪,被活生生磨成了肉泥,然后加上水,再重新捏成一头猪——这个过程至少重复了成千上万次。”
“确实,猪先生,怪不得你看起来更加细皮嫩肉了。”
幸存者们一边抱怨着互相奚落,一边检查自己身上的变化。
闵响迷惑地环顾四周,零落的喧哗里有某种异样的气氛触动了他敏锐的神经。“小鸟,你有没有觉得……太‘安静’了?”每当他们从培养槽内醒来,那股迫不及待地仿佛将他们的灵魂从最深处层层剥开的精神波动,此时仍未出现。
鸠没有回答。他正望着飘浮在掌心的一组发光数字怔怔出神。
闵响朝陈司走去。“有点不对劲,那个——”
“闵!”鸠在身后突然叫住他,他的音量一下盖过了众人的交谈。
幸存者无不诧异地望向鸠,他们从来没听到他这么高声说话,也从来没见过他会有如此怪异的表情:微微扭曲的面容好像在笑,但空洞的眼神令人害怕。
“小鸟?”
“3182年3月7日,今天的日期。”鸠手中的数字飞到半空,扩大到他们都能清晰看到的程度,绿幽幽的荧光映照在一张张茫然的脸孔上。“我的世界跟外界的时间保持同步,现在是3182年——”
鸠瞪大的眼瞳深不见光,他那毫无波澜的声线,轻轻地,刺进了他们耳中:
“记得么?当我们躺进去时,还是30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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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81年末的例行“观察实验”,当时谁也没想到会是最后一次,没想到再睁眼已过百年,更没想到那股如影随形如蛆附骨的精神波动,真的从他们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
曾经处心积虑而无望,期望太久以至于以为妄想的自由,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们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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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一直觉得,‘根结构’第一个崩溃的大概会是我。”
闵响睁开眼,仰躺着看向悬浮在透明脊柱体旁的全息影像,恍惚见到了鸠的复生。
鸠生前的投影坐在立方大小的魔方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或者说是望着被允许进入这里的任何一个。
“结果连曼巴都走在我前面……”
他的语调平静淡漠,眼里的光泽纯粹得没有含义。
闵响注视着他嚅动的口形变化,微微出神——鸠总是习惯以腹语同人说话,因为他说这样就不用抬头了。
“有时候想想,最后那次观察实验,如果我没有醒来……其实没什么不好。”
影像中的人物说话很慢,词语断句间经常带着停顿,听起来像思考时的自言自语。
“……你们说,为什么我们还存在呢?”
这一次的停顿很长,他陷入了难解的谜题,七情寂灭的神色多了一丝惘然。
“我想不出答案……现在既然我要死了,也不需要答案了。”
鸠歪着头,不知道瞧着什么地方。他侧着脸的样子寂寞又无情。好一会儿,他才转回头。
“重要的记忆和资料都存在白匣子里了,除了最近两次根结构组推演记录还留在帝辛那儿。陈,麻烦你处理一下。”
影像沉默,这次短暂得只有两个呼吸时间——最后他说:
“就这样吧,不再见了。”
——“方圆”里的机械堡垒轰然粉碎,无数个巨大的齿轮滑落虚空,世界毁灭。
那是3254年初,鸠的“根结构”崩溃,第一“神基”和未完成的第二“神基”同时瓦解。他成为第二个将自己名字刻上墓碑的蜃域创始人。
闵响目无焦距地望着上方,意识里翻来覆去地翻滚着鸠的问题:为什么我们还存在?
——为什么我们还存在?
——为什么我还存在?
——为什么只有我……还存在?
“我不知道啊……”他低低呢喃,手肘遮住眼睛,“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还存在?”
三丈之外,通天宽袖长袍的身影出现在空旷的广场上。
“你来了啊,通天。我也没想到就这么进了塞特的内城阿努比斯,倒是省了工夫……”闵响没有动,轻弱的声音仿如一触即散的微风。“那么,开始吧。”
无数条靛蓝的纹路从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伴随着贯通天地的光影震动,通天无机质感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方舟要塞‘金鳌岛’阿努比斯域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