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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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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了伤的陈芜昏昏沉沉的趴在床上,只觉得周身的每个毛孔都象在大声的呐喊着“疼啊,真疼啊……”,耳边朦胧间,总是听见很多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有说话声,有低泣声,还有很多凌乱的脚步声,他想看看,究竟是些什么人在他身边,到底又有谁在为自己哭,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那沉重的眼皮仿佛故意和他作对一样,始终无法睁开。
由臀部而发散向浑身各处的痛意,几乎掌控了他所有的意识。身体不能移动丝毫,否则痛得那涔涔的汗水不消一会便将他的内衫打湿。他神志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时不时的低声呢喃着,象是在呼喊着什么,又象是在和什么人说话。
自从他被锦衣卫从孝陵的路上拖回承乾殿后,便一直是这个样子,太医也诊治过,替他上了药,目前看起来的确没有性命之忧,可令人纳闷的是,他就是怎么也醒不过来。皇太孙朱瞻基连续好几天来看望一直还处于半昏迷状态的陈芜,见他如此情景,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宫人被杖责,历来是宫中主子教训奴才常用的手段,但其中却是有大讲究的。除非是做主子的下了死命令要将人打死,不然,一般执行杖责的人也都是凭着主子的眼色行事,下手有轻重缓急的。朱瞻基那日只顾着向皇帝求情,根本没有注意到站在皇帝身后的郭松月已经给要行杖责的手下们使了眼色。
虽然陈芜被那些锦衣卫们打得看着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其实下手的卫士在行杖前,已经看到指挥使郭松月的手势,他们便按照郭松月的意思,没有听从汉王的意思真下狠劲打陈芜,而是借了内力上的巧劲,可以保证被执行杖责的人,伤皮不伤骨。
要说陈芜的外伤只要加以时日,多休养十天半月即可下地走路,只是因他连日来被纠缠于心间的情感所累,劳心伤神,没有好好休息,加上身上还略微染上了风寒,用太医的说法叫郁结不发,心火不调,邪风入体。总之,多种原因凑到了一起,纵使身体再强壮的人也吃不住,于是便叠加在一起爆发出来。
所以,与其说陈芜是在昏迷,倒不如说他是在沉睡。他的身体是在用这种方式进行着休息与自我调养。
迷蒙间,耳边似乎传来了低低的哭声和一些争执声,那哭声虽轻,但听在陈芜的耳朵里,仿佛近在咫尺。
“三哥,你怎么这样,你明知道我心意,知道他对我很重要的,可,可你还让人把他打成这样!呜呜……三哥,你……”
“哭什么哭,他又没死!这种人的命跟王八似的,长着呢!一个阉货,不过被打了几板子,就值得你这么为他哭!……居然还来怪我?哼!要不是我事先让手下人下手的时候留了一手,不然就凭我手下那几个的身手,你的这个小白脸早就见阎王去了!哪还有这么好的命听你在这里为了他骂我这个亲哥哥!哼!”
“三哥,你怎么能那么说他!陈芜不是什么小白脸,他是个好人!他那么做,也是为了皇太子,为了皇太孙啊!”
“我说错了么?你瞧他,细皮嫩肉,长得跟女人似的,怎么就不是小白脸?还好人?我看是个没脑子的笨蛋!这天底下谁不知道那汉王向来的目中无人,嚣张跋扈,连皇上都不去管,他一个阉货,竟然还有胆子去当面讽刺汉王,简直就是不知死活的笨蛋!
就算他忠心护主,可那也得看场合啊!连皇太子殿下都不说什么,他一个臭阉货逞什么能?一点都没眼力界儿!敢情,是真的不想活了?想早点投胎,好去重新托生个男身,真真正正的做个带把儿的男人不成?”
“三哥,你越说越离谱了!满嘴的诨话!我不要听,不要听!你走,你走!你出去!每次我一来,你就总说这些没用处的话,我今天告诉你,三哥,你就是再说一百遍,一千遍,我也不会跟你出宫的!我不稀罕做什么大小姐,反正我就是个天生丫头命的臭丫头!”
“嘿!好你个小丫头!翻脸无情啊你!你连你三哥的话都不听了么?爹娘生了我们兄妹四个,如今爹娘都走了,你大哥二哥也早早的就没了,这世上就剩下我们兄妹两个相依为命,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我不管你,谁管你?”
“哼!我没哥哥管的日子长了去了,二十多年还不都这么过来了?我照样活的好好的!”
“好哇!你个死丫头,翅膀可真是长硬了,怎么,有了男人,胳膊肘就朝外拐了,光想着你男人,我这个亲哥哥你是不准备要了是不是?我辛辛苦苦找了你那么多年,好容易找到了你,是你说不要就不要了?没门!你的事我还就管定了!”
“我偏不要你管,你姓郭,我姓方,咱们不是一家人,你没权力管我!你安安心心的去做你的指挥使大人,我高高兴兴的做我的小女官,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你还就说对了,我就喜欢男人,我爱和谁对食,就和谁对食,我想找多少人做菜户,就找多少人做菜户,你管不着!改明等他身子好了,我就天天的和他一起,每天陪他吃饭,每天陪他说话,每天伺候他的衣食,还有,我,我还要每天晚上陪他睡觉!”
“要命了,要命了!你果然是反了!你个臭丫头,连你亲哥哥都不认了,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来了!这么蹬鼻子上脸的,你,你还是不是姑娘家?居然敢说出这么厚颜无耻的话来?爹啊,娘啊,你们到底给我生了什么样的妹妹出来啊!……你,你,你要是敢陪他睡觉,你看我不活撕了他!
你,你给我过来,你给我过来!我要是抓着了你,非好好收拾你不可!你,你个死丫头,别跑,别跑,有胆子你给我站在那里,等我收拾你!”
……
房间里随即响起了两个人连连喘气的声音,还有零散细碎的脚步声,不一会,就听见桌子凳子被踢倒的声音还有人似乎被什么给绊倒的呼痛声,再后来就听见丝绸缎子做的衣服互相摩擦和撕打的发闷的声音。
陈芜闭着眼睛侧身半靠在厚厚的棉垫上,极力的想睁开自己沉重的眼皮。他听见房里没了吵架之声,就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惜身子不能动,一动就疼得他浑身直冒冷汗。眼皮重得怎么也睁不开,想说话,又觉得口干舌燥,发不出声来,于是他只能竖起了一双耳朵,将房中的细微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这房里的两个刚刚还在用极大的火气,压低了嗓门吵架的人一个是他的心上人方瑶衣,另一个自然就是一直以来很不待见他的瑶衣的三哥,锦衣卫指挥使郭松月。从他知道郭大人就是瑶衣失散多年的三哥开始,他就从这位兄长大人看自己的眼神、还有言行中看出了敌意。
他知道郭大人一定是不希望看见好不容易找回的亲生妹妹和自己这样的阉人在一起,这种做兄长的心情,他能理解。将心比心,如果自己站在郭大人的立场上,他也觉得不会同意自己的妹妹与一个阉人在一起,过一个没有未来的生活。
只是,世事难料,他比郭大人早一步遇到了瑶衣,在郭大人想要阻拦这段感情前,他与瑶衣就已经心心相许,如今这一切都已在能控制之前变成了事实。对瑶衣,他已经不能也不愿就此放手,即使他知道郭大人的做法是对的,即使他知道他不肯放手是自私的,但是他却依然要紧紧地抓住这份他唯一拥有的幸福,永不放弃!
所以,对郭大人,他只能是含了一份歉意。每次见到郭大人,他明知这位声名赫赫的指挥使大人讨厌自己的出现,不屑与自己说话,甚至总是语带讥诮的嘲讽于他,用那种轻蔑而饱含着敌意的眼神瞪他,但是他依然恭恭敬敬的与郭大人,不,严格来说,是与自己的“大舅子”好声好气的说话。
他知道瑶衣为了自己,已经私下里不止一次的与“大舅子”吵过,闹过,而且为了怕伤了自己的自尊,瑶衣从来都没有把他们兄妹俩吵架的事情告诉过他,甚至没表露出来丝毫。他见了,心中充满了对瑶衣的心疼,也充满了对“大舅子”的歉意。“大舅子”越是讥讽于他,他越是谦逊,每每见到“大舅子”一见他便拂袖而去的背影,他越是觉得对不住“大舅子”,毕竟他是破坏瑶衣兄妹俩感情的“罪魁凶手”,毕竟是他从郭大人手中将瑶衣抢了去。
今天,在房里,他又一次毫不意外的听见了“大舅子”在不遗余力的劝说着来看望自己的妹妹,同样也毫不意外的听见这兄妹二人又一次的吵了起来。
他不希望看见他们兄妹又为了自己而伤了感情,因此,当听见房中的两人似乎真的象是撕打了起来的时候,他挣扎着,几乎用尽了自己浑身的力气,拼着命的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黄昏时刻,西下的夕阳将那柔和的黄色光芒洒满了整个房间,屋中的家具摆设顿时出现在他还略显模糊的视线里。
他呻吟了一声,忍着身上的疼痛,支起身体,眯着眼睛在房间里搜寻起那对应该在撕打的兄妹俩,果然,就在房间的角落里,他看见了他们,只是,这对兄妹的造型着实让他吃了一惊,随即他心中暖暖的,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是乐极生悲,肌肉的微微牵扯,竟连着让他臀上的伤口也疼了起来。
瑶衣兄妹俩的确是“撕打”在一起,不过,这“撕打”的造型实在是有些让人心生笑意。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平日里指挥着成千上万的皇家亲军,可谓铁面独断,作为皇帝的心腹,他还掌管着主管刑狱诉讼的南北镇府司衙门。手握如此生杀大权,身怀绝世武功的一个朗朗硬汉,此时竟如同一个赖皮的孩子一般,一手抓着妹妹的腰,一手用力的扯着妹妹的脸颊。
瑶衣的小脸被她哥哥那蒲扇一样大的手扯得通红,尽管痛得她眼泪就要掉下来了,可她还是一边紧咬着郭松月的手臂,一边死命的用手拽着他的耳朵,两个人就那样僵持着,谁也不肯放手。
“臭丫头,你还不放手……为了一个外人,你想谋杀亲哥哥么!”
“唔……你放我就放……不然就……同归于尽……”
瑶衣咬着郭松月的手臂,口齿含混的摇头拒绝,反而咬得更狠。郭松月见状,心底哀叹一声,正要发力甩开妹妹,却听见床边有人轻轻一笑,两人同时回头。瑶衣一见陈芜半撑着身体靠在床边,虚弱却含笑地望着他们,立刻惊叫一声,哪里还顾得上被哥哥扯得又红又痛的脸皮,又笑又叫的一把推开哥哥,冲到了陈芜的身边,抱起他的面容,没头没脑的就是一通乱亲。
“太好了,太好了,陈芜,陈芜,你可算是醒了!你可算是醒了!……你,你都把我吓死了!你真是把我吓死了!这么多天你都不醒,你干什么去了呀!你是不是忘了这儿还有我呢!陈芜,陈芜,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瑶衣,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谢天谢地,你可算是醒了,明天我要去酬神,我要去酬神的……”
陈芜轻轻地呢喃,轻柔地话语仿佛正在一声声的抒发着自己对瑶衣无尽的情意与歉意,他微微仰着头,任由瑶衣捧着自己的脸,用她的红唇亲吻着自己面上的每一个角落。她又哭又笑的控诉,还有她那汹涌而出的泪水,都让自己感到了无比的幸福与满足。他是有人爱的,他是有人担心与惦念的,即使所有人都忘记了他,所有人都舍弃了他,只要瑶衣还在身边,只要她还关心他,那他就不是一个可怜的,没人爱的可怜虫!
激动的心情,还有瑶衣那急切而大胆的举动,都令他呼吸急促了起来,面容上飞起片片红晕,他原本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肤色顿时显得红润无比。他素手贴上了瑶衣的手,轻轻的摩挲着,吻着,肆意的享受着这份男女间最美的情意,压根忘记了房间角落里还有一个被惊得目瞪口呆的“大舅子”。
郭松月几乎张口结舌的看着自己妹妹对着一个“男人”做出如此大胆而亲密的举动,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耳朵和手臂上还有新添的“伤痛”,只是傻呆呆的看着眼前那对“鸳鸯”是怎么情意绵绵的互诉衷肠,交颈缠绵。
他知道妹妹与这小白脸感情深厚,却没想到她与那家伙竟然敢当着他的面……她是个姑娘家啊,怎么可以这么主动,怎么可以这么放肆的抱着一个“男人”的脸这么狠命的亲呀!那都是男人该做的事情嘛!姑娘家不都应该是羞涩的,胆小的,脉脉含情的么?我的亲娘啊!真真是让他这个见多识广的指挥使大人长了见识了!
“喂!臭小子!你还有胆子笑!把你的脏手从我妹妹的脸上拿开!”
惊了半天,如遭雷劈,终于回过神来的郭松月哪里还能再继续容忍这对“鸳鸯”在自己面前如入无人之境似的大秀恩爱,见陈芜的手在瑶衣的面颊上来回的抚摸,心中发急,立刻快步上前,沉下面容,出言威胁陈芜。没等陈芜说话,瑶衣率先拉住了陈芜的手,紧攥不放,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回头挑衅的看着哥哥道:
“我就不让他拿开!”
“你,你简直是胡闹的无法无天!他这么摸你,把你的便宜都给占尽了,你将来还怎么嫁人?”
“那正好,我本来就不想嫁人,我已与他结为菜户,我就要一辈子在宫里陪着他,就算要嫁,我也要嫁他!一辈子守着他!”
“他一个阉人,你嫁他能得什么好?他能给你什么?光凭那什么狗屁情啊,爱啊的?”
“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他!反正不要你管,我觉得好,就是好!”
“我他妈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早知道你为了他和我这么闹,还不如当时就让人打死算完,彻底断了你的念想,眼不见为净!”
“他要真被你给打死了,我就绞了头发去庵里当姑子去!这辈子再不理你!”
眼看着兄妹俩又要吵起来,陈芜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于是他用力的扯了扯瑶衣的袖子,对她微微的摇了摇头,然后看着火冒三丈的郭松月,认真地道:
“郭大人,我知道瑶衣跟着我这么一个阉人,是委屈了她,可我请求你信我,除了那事之外,我会瑶衣成为这个世上,最快乐最幸福的女人!我不会让她受苦,不会让别人欺负她,总有一天,我会让她过上比现在好一百倍,一千倍的好日子的!”
郭松月揉着自己被瑶衣扯得又痛又痒的耳朵和手臂,听到陈芜的保证,立刻嗤之以鼻的摇头讪笑道:
“哈哈哈……这恐怕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不好笑的笑话了!什么?你能让她成为最幸福的女人?你凭什么夸下这种海口?你凭什么?你有权呢,还是有钱啊?请问你,陈公公?如今你自己都自身难保,凭什么我要信你能保护瑶衣,凭什么我信你能让瑶衣过上好日子?”
“三哥,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好不好?陈芜说到就一定能做到的,他说,我就信!”
“所以我说你笨!你是被这情情爱爱的事情冲昏了头了!他说什么你都信,那他哪天能说自己能生孩子,你也信么!你清醒清醒吧!他能有什么本事来保护你?你看他,现在自己自不量力的强出头,不是被人打成这副模样么?他疯,你也跟他一起疯么?将来有的是你的苦日子等着你!”
“我不怕!我就是疯也要跟他一起疯!”
“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好话说的我口都干了,难不成你真要我下死手?”
瑶衣昂首一挺胸,面对兄长的疾言厉色,丝毫没有惧意与犹豫之色,她坚定的握紧了陈芜的手,感觉到陈芜刚才还冰冷的手,逐渐的有了暖意。她侧身望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怜惜,那眼神中全是对他的满满的爱与信心。陈芜支起身体,忍着身体上传来的痛意,伸手将瑶衣搂进了怀中,将他无法言说的感谢与激动统统化为这深深一拥。
郭松月没好气的看着眼前这对男女,见他们对那份在他眼里不值一提的感情如此坚贞不移,誓死要与对方在一起的模样,忽然觉得心中生出许多酸涩之意,竟忍不住要别开眼神不去看他们脸上那种如同赴死一样的坚决感。
无奈、气愤、担忧、焦急等等许许多多的复杂的情感一古脑的涌上了他的心头。向来果决的心,此刻也有了一丝丝的犹疑。原本还有许多想要阻拦与训斥的话,到了他的嘴边,溜了一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罢罢,你们要折腾,就由着你们去了,老子也不管了!瑶衣,你可别怪我没警告过你,将来要是这小白脸给了你什么气受,或者你后悔了,可别找我来哭诉!……老子走了,你们就在这儿闹吧!省得我看着你们这腻腻歪歪的样子心烦!”
郭松月说完,心中懊恼,便一甩手,皱着眉头看了看那对“苦命鸳鸯”,推了门大步而去,留下一个安静的空间给了瑶衣与陈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