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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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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婚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或围着马球赛助威喝彩,或四下散开,在避暑山庄中游水赏景。
以沈明妱和宁郡王妃为首的贵眷们端坐看台上,一边看孩子们打马球,一边闲话家常。
马球场上,依然是陶月娴风头最盛,过半的球都是她一人进的。
那姜家的小郎君许是连败两次的缘故,羞于出场,再没有出现在沈明妱的眼前。
除了马球场上,最热闹的莫过于宁郡王妃身边,英国公夫人和承恩公夫人一左一右,恨不得贴着宁郡王妃坐,惠清县主都被她俩从宁郡王妃身边挤走。
沈明妱瞧着她们三人的热乎劲,就差当场来个桃园三结义了。
惠清在一旁百无聊赖,虽有不少闺秀围在她身边奉承,可她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她目光时不时飘向看台最高处,那里本该是她和母亲的位置,全场视野最佳,也最令人瞩目的位置,却被永乐公主抢了去。
就像今日的宴会,她才应该是万众瞩目,享受众人充满嫉羡的仰视,可永乐公主一现身就抢了她的风头!
射柳比赛后,众人更对公主赞不绝口,直赞公主有太祖遗风。更有那些哈巴狗,旧事重提,说起去年北周太子以十城求娶永乐公主一事,盛赞永乐公主为国之瑰宝!
奉承的话随风飘了一两句到惠清耳朵里,气得她当场捏爆一颗拳头大的枇杷。
同样是皇室血脉,她的桌案上便只有枇杷和杏,沈明妱的桌案上却是鲜荔枝和樱桃。
红尘一骑妃子笑,这时节的荔枝都是从岭南千里迢迢送来的贡品,每一颗都金贵的很,宁郡王府也只能分到两三颗,也就她受母亲宠爱,才有幸尝到一颗。
可沈明妱面前摆了整整两大盘!
这是皇帝刚送来的,说是褒奖永乐公主射柳赛夺魁。
惠清心里酸的呀,如同喝了一缸醋,偏还要作出不屑的神情:“统共就两个人比赛,也值得褒奖?”
“话也不能这么说,”偏有那没眼色,竟然在她面前帮着沈明妱说话:“姜家公子的骑射功夫在年轻一辈里也算得上佼佼者,公主能赢他,定是有真本事的,只是从前怎么未听说过公主擅于此道?”
惠清阴着脸转过头,她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乱说话!
梁修筠冲她微微一笑,又补一刀:“听说那位徐驸马亦是精通骑射,许是订婚后驸马教的吧。”
惠清脸更黑了,气呼呼地将烂枇杷丢在桌子上,伺候她的侍女不敢作声,低头默默为她清理手上黏腻的枇杷汁液。
谁都看出来惠清心里的不平,只是无人敢挑破,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梁修筠徐徐地摇了两下羽扇,微微抬头看了眼看台外倾斜而下的明媚日光,意味深长地说一句:“刚进五月这天就开始大热,搅的人心烦气躁的。”
惠清听出她在嘲讽自己,当即大怒而起:“你——”
正在这时,忽见永乐公主身边的清漪女官端着一盘荔枝向她们走来。
清漪像是没有看出惠清正要发怒似的,兀自微微屈膝行礼,嘴角的温婉的笑容像是精心丈量过一样。
“公主命我将荔枝送来,与诸位小姐分甘同味。”
说着将荔枝放下,又福一礼后,缓步退出看台。
众人看着红玉玛瑙盘里鲜灵灵的荔枝,既好奇又期待,她们中有许多人只听过却未尝过荔枝这等稀罕物。
惠清发了一半的火被清漪堵回去,险些气得七窍冒烟,她怒瞪案上的荔枝,口里却不受控制地浮出一缕比仙露还甜蜜的荔枝香,登时满口生津。
她漂亮娇俏的脸上时白时青,颇为恼怒地坐回去,端起甜白瓷盏喝了一口果饮,才没人发觉她差点馋得流涎水。
等哥哥当上皇帝,她非得“日啖荔枝三百颗”,一颗不给沈明妱留!
一大盘荔枝看起来多,可分到各人手里的也只有一颗,惠清看着面前小小白玉浅口碟里孤零零的一颗荔枝,悄悄咽下涎水,捧着白玉碟朝宁郡王妃而去。
其他小娘子们也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分到荔枝,然后选择和惠清一样,将荔枝奉送给自己母亲或祖母。
宁郡王妃见女儿将自己最爱的鲜荔枝奉给自己,心里熨帖不已,摩挲着女儿柔软的发丝,满眼疼惜:“公主怜惜你们这些小孩子,母亲怎会和你抢食?自己吃吧,别辜负了公主一番心意。”
惠清再三请求母亲先尝,最后宁郡王妃佯装发怒,将惠清轰回自己的看台。
这样的场景几乎随处可见,女儿孝顺母亲,母亲疼惜女儿,一颗荔枝让来让去,拳拳母女情深。
沈明妱身坐高台,一览无余,嘴角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羡慕之色。
清漪知道她是思念先皇后,唯恐她伤心难过,忙净手后剥了颗荔枝送到沈明妱嘴边。
“这是今年头茬上贡的荔枝,只怕还未进宫门就被送到公主面前。”清漪柔声哄劝:“这是陛下对您的一番慈心。”
清漪素手纤长,越发衬得荔枝骨细肌香。
这是岭南府千里送来的增城挂绿,只一颗便价值千金,轻红酽白的水晶果饱满剔透,细嚼甜于蜜,满口生香。
沈明妱却有些食不知味,明年是大灾之年,增城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
海堤非修成不可。
清漪还要继续剥荔枝,却被沈明妱制止,她一看见这荔枝就会想到明年的水灾,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一点胃口都没有。
正巧,刚分得荔枝的小娘子们过来谢恩。
想比于贵妇人们汲汲营营地讨好“未来新帝”的母亲,这些小娘子们的心思就单纯得多。
她们难得有机会能痛痛快快玩一天。
本以为今日是随母亲出来应酬,又有公主和王妃在场,这一日必定要过得小心谨慎。
却不想她们的母亲只顾奉承王妃,顾不上管她们,公主也和传闻中跋扈嚣张的性情截然不同,分明平易近人,还将珍贵的鲜荔枝分于她们。
前几日参加过徐家姑娘及笄小宴的人也说公主性格极好,出手也大方。
所以从前那些不学无术、耽于享乐、放荡不羁之类的恶语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细想之下,公主好似从未做出欺男霸女之类的恶事。
就好像是有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抹黑永乐公主的名声似的……
沈明妱免了她们谢恩,目光落在站位最靠前的惠清身上。
惠清显然是不愿意来的,她刚刚吃完自己分到的荔枝,越发气闷,这颗荔枝汁水丰沛,细腻幽香,比往年宁郡王府分到荔枝的品相好上许多。
这么好的荔枝,她见都没有见过,沈明妱却司空见惯,随手便拿出一整盘挂绿赏人,同是皇室血脉,她和沈明妱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她还得来谢她的赏。
惠清当然委屈极了,可想到母亲临出门再三嘱咐她,莫要与永乐争一时之气,只要哥哥顺利登基,她便是天下最尊贵的姑娘。
沈明妱似笑非笑地看着惠清:“县主今日可是东道主,怎么看起来神色怏怏?是不是受了暑热?”
惠清呼吸微滞,咬着后牙硬挤出一抹笑容:“谢殿下关心,避暑山庄清凉无比,哪里会受暑热?”
惠清知道自己应该忍下一时之气,不该与永乐公主争锋,但她忍了一日,实在忍不住了。
“只是哥哥受陛下隆恩,端午后便要留在上书房读书,我与哥哥兄妹情深,想着今后想见哥哥不如从前便宜,难免伤感。”
惠清屈膝行礼,态度看似谦卑,眼底的挑衅却格外醒目。
“扰了殿下兴致,还请殿下恕罪。”
其他小娘子们深深埋着头,恨不得当场消失,惠清县主这分明是在敲打永乐公主,她和世子才有兄妹亲情。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沈明妱将要发怒问罪时,沈明妱却只露出了几分疑惑。
“宁郡王世子虽入上书房,却不必留宿宫中,仍旧要回王府居住,与县主早晚可见,逢五休沐之时,世子也可在王府陪伴父母亲人。”
沈明妱脸上的疑惑越发真诚:“县主何故伤感?”
惠清有些慌乱,勉强笑了下:“殿下和我说笑呢?历来宗室子入上书房都是要留宿宫中的……”
“本宫可没有说笑。”沈明妱笑容和煦,眼底却是冷冷的寒霜:“本朝未有宗室子入上书房的先例,前朝虽有,但那是过继在皇帝膝下,算作皇子,自然是要住在宫里的。”
“至于世子嘛……”
沈明妱说到此处忽然停下,只笑而不语。
在场的小娘子们或许心思单纯,却没有傻的,立刻听出她话里的未尽之意。
是啊,宁郡王世子名分未定,而陛下正是春秋鼎盛之时。自古以来,即便是储君,能熬到登基的也只有半数,其余半数或病逝或死于皇权倾轧中,更何况一个尚无名分的宗室子?
这话很快传到宁郡王妃耳中,她手一颤,微烫的茶水倾洒在手上,她顾不得疼痛,匆匆放下瓷盏,借口让惠清侍奉她更衣,带着惠清匆匆离场,在无人处细细询问一番。
正和她聊得热火朝天的英国公夫人和承恩公夫人不明所以,直到侍女附在她们耳旁说了两句,她俩脸色微变。
永乐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即便名分未定,可宁郡王一脉与陛下血脉最相近,这皇位不传给宁郡王世子还能传给谁?
承恩公夫人的心莫名一跳,脑中闪过自己那刚满四岁生辰的小孙子。
宁郡王妃再回来时,已经另换了一身石青色大袖衫,惠清低着头跟在她身后,眼圈泛红,似乎哭过。
却见宁郡王妃亲自端着玉执壶和酒盏,笑得如沐春风:“说起来也是我的失误,竟忘记给公主敬酒,两位姐姐稍坐,我去去就回。”
两位国夫人面面相觑,承恩公夫人不动声色地垂眸,挡住眼底的讥讽,这宁郡王妃变脸倒是变得比谁都快。
“卢姐姐,我也该敬公主一杯,姐姐可要同去?”
英国公夫人起身笑道:“还是妹妹想的周到,否则姐姐就要怠慢公主。”
说着二人也亲自端着酒壶和酒盏,朝沈明妱所在的看台走去。
二人到时,宁郡王妃已然敬完酒,正当着沈明妱的面教训女儿。
“这孩子都被我娇惯坏了!”宁郡王妃陪着笑脸:“若有得罪殿下之处,还请殿下看在她年幼的份上,宽宥一二。”
沈明妱不解:“县主活泼直爽,与本宫相谈甚欢,何来得罪一说?”
宁郡王妃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如此,我便放心了。说起来不怕殿下笑话,惠清这孩子在家里一向老太妃娇惯,即便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敢管教,若是能入公主府,得公主教导几分,便是这孩子的大造化!“
沈明妱不接话,只微微一笑。
惠清脸色煞白,眼底蓄起豆大的泪珠,母亲这是要把自己当作人质送到永乐公主手里吗?
是为了哥哥吗?母亲不是最疼爱她的吗?府里年年被赏赐的荔枝,哪怕只得两颗,除去奉养祖母的一颗,剩下的那颗一定会是她的。
哥哥为此多次在她面前抱怨母亲偏心。
可母亲现在为了让永乐公主安心,竟然毫不犹豫地将她推了出去!
宁郡王妃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分给惠清一点,见沈明妱不接话,她一咬牙,继续道:“听闻公主近日收了一位伴读,若是不嫌弃惠清蠢笨,便将她也带回府上,也当个伴读侍奉公主左右。”
惠清不敢置信地望向母亲。
公主府新进的伴读,是淫-妇之女,宁郡王妃听说此事后,还曾抱怨永乐公主不顾皇家脸面,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府里扒拉,也不怕带累自己的名声。
可母亲现在不但要将她送去公主府当人质,还要让她自贬身份和淫-妇之女为伍,母亲这是为了讨永乐公主欢心,连自己亲生女儿的名声都不顾了吗?
沈明妱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眼底一片冰冷。
她刚才亲眼瞧见宁郡王妃将荔枝让与女儿,一片慈母心肠,她对女儿的疼爱之心,让沈明妱这个从小就失去母亲的人羡慕不已。
可宁郡王妃如今在做什么?
沈明妱有些不寒而栗,她缓缓地将视线移向惠清,只见她白着一张小脸,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显然还不能接受母亲骤变的态度。
宁郡王妃是那样疼爱女儿,可如今为了儿子的储君之位,说舍弃就舍弃了。
她若真如传闻中那般跋扈骄横,惠清在她府里能有好日子过吗?
这一刻,沈明妱竟然有些庆幸,庆幸她是父皇和母后唯一的孩子。
宁郡王妃刻意不去看女儿,她当然知道自己这么做会伤了女儿的心,可她能怎么办?
以陛下对永乐公主的宠爱,只要她表现出一丝半点与宁郡王府的不和睦,陛下都极有可能改变储君人选。
毕竟这位陛下,实在不是一个愿意为江山社稷宁可牺牲掌珠的皇帝。
明德帝,是位好丈夫,为了先皇后宁可让自己绝嗣,将万里江山拱手他人。
这位陛下,也是位好父亲,未必不会因为疼惜女儿而另择储君。
她对惠清的疼爱程度,不比陛下对永乐公主的疼爱少,也正因为如此,陛下才会相信,宁郡王府是真心与永乐公主交好。
沈明妱却在这一刻无比坚定,沈誉隆绝不可登基!
宁郡王妃如今宁可舍弃女儿都要为儿子扫清登基路上的障碍,越说明他们所图甚多。
这世上,多的是吃完绝户后还宗的嗣子。
届时别说她这个公主是沈誉隆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怕父皇和母后在太庙的位置都难保。
前朝就有先例,嗣君登基后,为将自己亲生父母挪入太庙,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名义上的皇父挪出太庙。
沈明妱对惠清并无好感,前世沈誉隆登基前,惠清特意来太极殿,当着父皇的灵位,对她好一阵耀武扬威。
最后被白清远拎着胳膊丢出太极殿。
但她绝不会接受宁郡王妃的提议,将惠清带回去当人质。
她不屑折腾一个无知又浅薄的小姑娘,更何况宁郡王妃既然将惠清推出来,来日就算她将刀刃横在惠清颈上威胁沈誉隆,沈誉隆只怕也会毫不犹豫地下令万箭齐发,将她二人一起射成刺猬。
沈明妱屈指轻轻敲着桌案,似乎是在认真考虑宁郡王妃的提议。
惠清脸色更加雪白,看不出一丝血色,宁郡王妃却似乎松了口气。
“不必了。”沈明妱缓缓摇头。
宁郡王妃嘴角的笑容一僵,语气中略带一丝急色:“殿下可是嫌弃惠清娇纵?她若得殿下教导,我宁郡王府上下都会感激殿下。”这是毫不遮掩的示好。
沈明妱的心底生出几分厌烦,连带着语气都有些不善:“本宫并未觉得惠清县主娇纵,只是本宫才向父皇奏请,想在府里设一学堂,广招宗亲里未满五岁的孩童,由本宫亲自教导开蒙,实在没有精力再教导惠清县主。”
宁郡王妃脸色骤变,毫无遮掩地难看起来。
“殿下此话当真?!”
承恩公夫人刚到跟前,听见此话,激动之下,手里的托盘险些摔了,还是她身旁的侍女眼疾手快,将托盘接了过去,才没当场狼藉一片。
沈明妱点点头,道:“本宫近来府上重新修整,堪舆风水时,钦天监正使说本宫府上东南角风水极佳,有文曲星罩顶,若是在此处修建学堂,定会保佑儿孙学业有成。”
承恩公夫人也顾不上自己新认的“好妹妹”的脸色有多难看,笑着恭维沈明妱:“哟!钦天监正使说得,那定是不会有错,可见殿下福泽深厚。
“借夫人吉言。”沈明妱笑道:“不过本宫还年轻,白白将那风水宝地荒废几年也可惜了,故而本宫特意请示父皇,将宗室中五岁以下的孩子,不论男女,都请到本宫府上学堂里读书。”
说到此处,沈明妱面带歉意:“只是还未问过诸位宗亲是否舍得呢?”
“舍得!怎么不舍得?!”承恩公夫人喜出望外:“能得公主教导开蒙,这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旁人不敢说,老身家去后即刻便将一对孙儿送去公主府!”
“什么福气不福气的?”沈明妱漫不经心笑了一下:“说起来都是太祖爷的后嗣,自然都能受太祖爷的福泽庇佑。”
承恩公夫人不是傻子,甚至算得上聪明人,沈明妱一句话,她立刻想到另一种可能,或许沈誉隆并不是陛下唯一的选择。
诚然沈誉隆与陛下血脉最近,但他毕竟已经成人,哪里比得上从小养在身边的孩子贴心孝顺呢?
陛下让永乐公主教导年幼的宗室子开蒙,不就是为了抬高永乐公主的身份吗?或者更深一层,若有哪位宗室子入了公主法眼,由公主保举,这皇位未必不能想一想。
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呢?谁不想自己的子孙当皇帝?
与其仰人鼻息,不如自己站在至高处。
宁郡王妃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但谁还管她?
今日马球会,几乎所有在京城的宗亲都到齐,倒省了沈明妱功夫,不用挨家挨户通知了。
宴会散时,沈明妱已经收到所有宗亲的回复,他们都愿意将家中幼子幼女送到公主府。
至于宁郡王妃,在人群散后几乎砸光避暑山庄里所有能砸碎的物件。
*
回程时,沈明妱并未骑马,而是歪在车里,端了一整日,她早就累的不行,脸都要笑僵了。
虽然无力骑马,但她也不愿憋闷在车里,便让清漪打开车窗,漏些山光水色也可养眼。
广济河横贯京都,是京都的水源命脉,不想上游风景也如此秀丽。
瞧着瞧着,她发现这一路上有不少人家都在广济河上建了别苑或观景台。
沈明妱有些意动,便问清漪:“咱家在广济河畔有产业吗?”
清漪略一思索:“回殿下,附近有一处温泉山庄,只是不在广济河畔。”
沈明妱有些可惜,不过她也只是随口一问,这广济河畔遍地都是山庄别苑,已经没有丝毫空隙,即便再喜欢,她也不会夺人所好强买强卖。
好不容易挨到回府,她匆匆沐浴一番,连晚膳都顾不上用,亲自翻出沿海三州——冈州、丰州、云州,三州漕司联合上奏,请求拨款重建的海堤图志。
她将梁修筠落下的海堤图和地志里的海堤图细细对比一番,惊讶地发现,梁修筠的这副海堤图是在原先海堤的基础上加以改良过的。
甚至还考虑到修筑堤坝后,可能会堵塞内河入海,时间日久,堤坝内亦会积潦成灾。她的图纸上画出七处可以开渠引内河入海的地方,也许未经实地考察过,能看得出这七处渠口标记的字迹有些犹疑不定,似乎悬而未决。
沈明妱细看标记在各处改良之处的标注,发现每处捺的末尾都会上卷成半圆。
她微微蹙眉,这字迹似乎有些眼熟……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一旁厚厚的案卷里翻出梁元直当年治理黄河的图纸。
一页一页翻过去,终于翻到中间某页标注,也是每一捺的末尾都上卷成半圆。
而且整副案卷,共计六十二页,唯有此页标注与众不同。
而此页,正是黄河治理中最难的一处,集抢险、筑坝、护岸、堵口于一处,而且也是整条黄河中地势最为复杂险峻之处。
此页的字迹乍看之下与其他页并无区别,一样的苍劲有力,可唯有这一捺,略显秀气,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差别。
梁远直治理黄河已经是十年前的事,而梁修筠今年至多不过十六七岁,十年前她才六七岁,这一页不可能是她的手笔。
沈明妱的手微微轻颤,比前世捧着国玺时还要激动。
“清漪!”沈明妱豁然起身,小心地将图纸放在案上,又用镇纸压紧。
“殿下怎么了?”清漪忙应一声。
“你和柳青知,点上二十个府兵,即刻前往梁元直府上,将梁修筠即刻带回公主府!“
沈明妱面色凝重,面露狠色:“即便是抢,也要把梁修筠给本宫抢来!”
这命令下的莫名其妙,清漪知道在避暑山庄时,那位梁修筠梁姑娘冲撞了公主,公主当时并未怪罪,怎么回来后反倒一副要寻人算账的模样?
“还不快去!”沈明妱厉声道。
清漪从未见过她如此疾言厉色,哪里还敢耽搁,急忙去寻柳青知点府兵。
*梁府内院。
天已擦黑,梁修筠端坐案前,手执炭笔在生宣纸上细细描画。
还未画完一页,屋门忽然被重重踹开。
梁修筠执笔的手僵住,缓缓闭上双眼。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她睁开双眸,看向来人,唤了一声“父亲。”
梁元直反手将屋门关上,然后从广袖中掏出一卷厚重的画纸,重重地摔在梁修筠面上。
梁修筠下意识闭上双眼,面上一阵疼痛,却毫无躲闪,纹丝不动地坐在圈椅上,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了。
等她睁开双眼时,梁元直已经站在她面前,与她只隔着一张书案。
梁修筠握笔的手一紧,声音有些颤抖,又唤了一声“父亲……”
可惜两声父亲,并未唤醒梁元直对女儿的疼爱,他猛地伸手,越过书案,死死拽住梁修筠浓密乌黑的头发,狠狠用力,将她生生从书案对面拖拽到自己脚下。
“啊——!”梁修筠头皮一阵剧痛,难以忍受地痛呼出声。
“修筠,父亲待你不好吗?”梁元直满脸狠厉,用力拽住女儿的头发往后,强迫女儿仰头看着自己。
“你要什么父亲没满足你?你喜爱书画,父亲为你寻来最好的笔墨纸砚,就连你说闷了,父亲也放你去参加马球会。”
“可你是怎么回报父亲的?”梁元直手上力道渐重,直到梁修筠痛得满脸惨白,才继续道:“你为什么要学你母亲呢?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父亲?”
“我……我没有……”梁修筠忍着剧痛,开口时声音几乎碎不成声。
“没有?”梁元直将她重重摔在地上,看着女儿躺在地上痛得浑身剧颤,丝毫没有痛惜之色。
“我书房里的海堤图怎么少了一页?嗯?”
梁修筠嘴唇轻颤,强作镇定道:“女……女儿……不知……”
“不知?”梁元直冷笑一声,直起身,走道窗边将遮光的纱幔撤下,缓缓地在手上绕成绳状。
梁修筠面露惊恐,挣扎起身要跑,却被梁元直轻而易举地扯住头发中重重往后一拽。
他将纱绳套在梁修筠脖子上,死死勒住,竟是要将梁修筠活活勒死!
“好女儿,你为什么要偷走父亲的图纸?还故意丢在永乐公主身边?”
梁元直的每个字都彷佛沁着毒:“为什么要惹父亲生气呢?”
梁修筠被死死勒住脖子,却还是竭力拉扯纱绳,让自己得到一丝喘息的空间,但她并未继续挣扎,而是背对父亲,一个字一个字的异常艰难地往外蹦。
“那…是…我…的…图嗯——”
梁元直恶狠狠地勒紧纱绳:“我的好女儿,你的命都是父亲给的,你的图自然就是父亲的图。”
他手上力道越来越重,梁修筠濒临窒息,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下来。
“就像你的母亲,她嫁给我,她的图自然也是我的图,可惜啊,她心太贪,竟然还要在图纸上署名,甚至还要告发自己丈夫贪墨赈灾款,她该死!”
梁修筠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可惜与梁元直相比,她实在力弱,回光返照似的挣扎几下后,双手骤然无力垂下。
梁元直手上力道未减分毫。
“梁修筠!梁姑娘!”屋外忽然传来喧闹声,还隐隐有兵甲碰撞的声音。
梁元直脸色剧变,手上力道更重,似乎想直接勒断梁修筠的脖子。
门被强行撞开,府兵护着清漪和柳青知闯入屋里,登时被眼前的景象骇了一跳。
两个府兵强行摁住梁元直,他即便被摁在地上,手里仍然死死勒住纱绳。
“梁大人你疯了吗?这是你亲女儿!”柳青知骇然不已。
清漪瞬间就明白沈明妱为什么说即便是抢也要将梁修筠抢回去,不是要清算冲撞之罪,分明是预料到梁修筠或有危险!
清漪拔出身旁府兵腰间的短刀,直接割断纱绳,从梁元直手里抢下梁修筠的命,然后将梁修筠仰面平放在地面上,不停地给她口中渡气。
“梁姑娘!醒醒啊!公主派我们来救你了!”
接连渡了十数口气,清漪都有些绝望了,梁修筠忽然剧烈咳嗽一声,眼皮剧烈颤抖几下,悠悠地睁开双眼。
清漪大喜:“太好了!梁姑娘你还活着!”
梁修筠仰面躺在冰凉的地上,滚滚热泪顺着眼角滑落,她极为艰难地转过头,看向梁元直。
“父亲……”梁修筠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恨意:“你的……报应……到……到了……”
说完,双眼一合,晕死过去。
“不孝女!不孝女!”梁元直疯了一般挣扎起来:“我当初就不该心软,不该心软!”
扑通一声,屋外传来身体倒地的声音,接着是侍女的尖叫——
“老夫人!老夫人晕倒了!快来人啊!”
*
梁修筠被清漪带回公主府,梁元直则被柳青知带人押送去大理寺卿。
他意图谋杀亲女,人证物证俱全,无从抵赖。
梁修筠被安置在侧室,府上太医看见她脖子上的伤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说只要力道再重一些,梁修筠的喉骨就会被活活勒断,那才是神仙难救。
沈明妱已经从清漪口里得知梁修筠差点死在自己父亲手里,惊得她差点从美人榻上滚下来。
虎毒尚且不食子!
沈明妱看向一旁正在吃荔枝的兰珏,她脸上同样的震惊。
“自古以来,夫杀妻常见,父杀女却少闻。”
她忽然想起兰珏前世的话,言犹在耳,没想到今日她二人亲耳听见父杀女。
清漪和柳青知虽然撞见梁元直谋害亲女,却并不知他为何如此丧心病狂。
沈明妱有些怜惜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梁修筠,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却要等梁修筠醒来后才能被证实。
夜已深,梁修筠高烧不退,沈明妱执意不肯睡,躺在美人榻上,一页一页地翻着清漪从梁元直谋杀亲女现场带回来的图纸。
清漪无奈,只能轻轻揉捏着她日渐伶仃的肩颈,好让她舒服些。她有些心疼:“殿下近来辛劳,日日耕读不辍,人都瘦了一大圈。”
出了梁修筠的事,清漪知道她情绪不佳,便想着说些高兴的事。
“这不久后还要接宗室子入府教养,殿下岂不是越发辛苦了?”
想到宁郡王妃那张黑脸,清漪有些解气:“不过好叫宁郡王府知道殿下的厉害,瞧他们今日那轻狂样儿!不知道还以为宁郡王世子已经是储君了呢!如今就如此张狂,来日若……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清漪心里越发佩服自家主子,既能给宁郡王府一个下马威,又能赢得宗亲的支持,若是那群孩子里真有好的,与公主感情又深厚,以陛下对公主的宠爱程度,未必不能取宁郡王世子而代之。
清漪抬眸,却发现沈明妱面无表情,眼底一片漠然。
她不解,明明今日大获全胜,怎么公主却一点都不高兴?
“殿下?”她试探性地问道:“殿下今日累坏了,不如休憩片刻,奴婢在这守着您。”
沈明妱怔忡片刻,缓缓摇摇头。
“清漪……”她似是叹息:“你觉得我今日赢了宁郡王府吗?”
“殿下自然赢了啊!”清漪不假思索:“您没看见宁郡王妃那脸比墨汁还黑?还有宗亲众口一词,都说您贤德呢!”
“宁郡王妃脸黑,是因为我阻了她儿子的青云路;宗亲赞我,是因为我给了他们子孙争位的机会。”
“可是清漪……”她的声音似乎疲惫到了极点,“今日宗亲围着我百般奉承时,我环顾四周,却只觉得脚底生寒,放眼望去,群狼环伺,人人都能盯着我父皇的龙椅,唯独我不能。”
“殿下!”清漪有些慌乱地打断她的话,四下看过一遍,见内室中只有她二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殿下今日累了。”清漪握住她纤长微凉的手:“不如靠在奴婢身上歇一会吧,等梁姑娘醒了,奴婢再唤醒您。”
沈明妱悠悠睁开一双凤目,她反手捏住清漪的手,反客为主地问:“你不敢让我继续说下去?”
清漪笑得有些勉强:“殿下,你累糊涂了,还是歇一会吧。”
“糊涂?什么是糊涂?什么又算清醒?”沈明妱直起身,“当年庆阳姑祖剑指皇位,兵败垂成后,世人皆说她糊涂,好好的公主不当,偏要逆天而行。”
“可我怎么觉得,庆阳姑祖才是最清醒。”
清漪脸色微微发白。
沈明妱似乎是在和她说话,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语:“我近来总梦见庆阳姑祖,或许是她在指引我——”
“殿下!”清漪十分惶恐:“您糊涂了呀!庆阳公主是前车之鉴,不是什么指引!”
她压低声音,生怕露出一声半句被外面守夜的人听见:“庆阳公主当年的声望如日中天,可那又如何?她是公主,就注定只能是公主,老天爷容不得女子为帝!”
沈明妱深深看着她,眸光渐渐锋锐起来。
“若我偏要逆天而行呢?”
清漪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
“清漪你也看见了。”沈明妱也压低了嗓音,“女子立于世间实在太难,月娴精通兵法骑射,却被视作闺阁异类。”
“梁修筠精于绘画和水利,却因此差点死在自己父亲手里。”
“宁郡王妃对女儿爱若珍宝,却也能毫不犹疑地舍弃。”
“我为皇室嫡枝血脉,因为是女子,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宗亲争着抢着吃父皇的绝户吗?”
“多可笑啊……”沈明妱笑得悲凉,“就连九五至尊的皇帝,没有儿子,也要被人盯着吃绝户。”
“清漪,你出身寒苦,你告诉我,在我看不到的民间,像我这样的独女,会是什么下场?”
清漪愕然看着她,沉默了许久。
沈明妱的叹息声幽幽地回荡在内室中,即便清漪不说她也能猜出几分。
“我是公主,深受父皇宠爱,在父皇身后尚且难以保全自身,更何况她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