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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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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妱推开窗,笑语盈盈地唤了一声“表哥”。
谢执安,京都赫赫有名的纨绔公子哥,美姿容,善言笑,一双桃花眼灼灼风流,引得烟柳河上无数女儿芳心暗许。
他不开口时,就是京都最风流俊俏的少年郎。
谢执安龇着一排雪亮的牙,颠颠儿上前:“大闹天宫竟然不喊我一起,真不讲义气!”
沈明妱莞尔,眼底发热,有点点泪光划过。
于谢执安,距离兄妹二人上次见面只过了月余。
于沈明妱,却是经年未见,久别重逢。
沈明妱笑着打趣道:“大闹天宫算什么本事?表哥此去丰州,定会鹏程万里,我等着喝表哥的庆功酒。”
隔着一扇车窗,谢执安默立良久,俊俏的脸上再不看不见一丝玩世不恭,他目光忡忡,有些茫然:“你为何会向陛下保举我?我……”
谢执安吞吞吐吐,沈明妱却听出他的未尽之意,收起眼中的打趣之意,正色反问:“二表哥是觉得,修筑海堤事关千秋万代,你不过是一个众人口中难堪大任的纨绔公子,凭什么当此大任?”
谢执安愕然抬首,没想到沈明妱会说得这么直白。
见他似是默认自己对他的恶评,沈明妱心头火气,冷笑道:“任人唯亲、培植党羽……二表哥随便选一个理由就是,何必来问我?”
谢执安微微摇头:“我自小常伴姑母膝下,又长你几岁,我是看着你蹒跚学步、咿呀学语,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无论外人如何毁你谤你,可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沈明妱心中酸涩,险些落下泪,“知我者,唯有二哥哥。”
一声“二哥哥”,让谢执安这个自诩铁骨铮铮的八尺儿郎也跟着双眼一热,便如回到当年在姑母膝下承欢,用白玉糕逗弄着雪团儿似的小妹妹,哄着她唤自己一声“二哥哥”。
“二哥哥是我的知己,我也同样深知二哥哥心中的志向。”
沈明妱接过清漪递来的帕子,轻拭眼角,幽幽叹息:“二哥哥,海堤与沿海数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息息相关,父皇十分重视,顶着林相和户部的压力,直接拨付三百万两白银用于修堤,可二哥哥你想过吗?这白花花的银子拨下去,经过层层盘剥,真正落实在修筑海堤上的,还剩多少?”
谢执安默然,他出身官宦世家,自然深知官场的黑暗。
有些人为官做宰,不想着为民请命,只想着升官发财,油锅里的银子他们都要捞出来花花,这三百万两落入他们手里,还不得雁过拔毛?
见他面色微动,沈明妱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在谢执安看向她之前又收敛笑意,一脸忧国忧民,
“二哥哥!”沈明妱叹息一声:“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有一腔报国之志,又一向清正不阿,你连烟柳河上的姑娘们都肯庇护,将沿海数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交托在你手上,我和父皇都很放心。”
从未有人对谢执安说过这些话,他日常听到的都是顽劣、浪荡之类的嘲笑,就连他的父亲对他都是动辄家法伺候。
原来表妹和陛下,是如此信任自己的吗?
他猛地抬首,神情激昂:“陛下也相信我吗?”
当然不信,父皇的意思是让你蹭点功劳就行了,不惹是生非就阿弥陀佛,哪里指望你真的建功立业?
“当然。”沈明妱郑重颔首:“父皇看重你胜过大表哥,望你莫要辜负母后当年的教导。”
谢执安满脸通红,双手紧握,青筋暴起,忽然后退大礼揖首。
“我当不负陛下和表妹所托!”
说完转身便走。
这便走了?
沈明妱从车窗里探出头,就见谢执安一头撞在马脖子上,马儿没好气地朝他喷了一口鼻息。
谢执安径直爬上马背,调转马头疾驰离去。
清漪叹道:“二公子还是这么好骗,每次被您一激就会上当。”
沈明妱会心一笑,她这二表哥,没别的好处,就是有一颗赤子之心。
沈明妱看了一眼他远去的背影,合上车窗。
“回府吧。”
*
端午宴后,谢执安和梁修筠便启程前往丰州。
沈明妱没有去送行,却派了两队府兵随行保护。
倒是兰珏,这几日和梁修筠处成小姐妹,梁修筠离府这日,她难得舍下刚开垦出的二十亩地,拉着梁修筠的手一路将人送到城门口,依依惜别后才抹着眼泪回府。
今日日头忒毒,兰珏热得满脸通红,拿起沈明妱随手放在一旁的纨扇,呼啦呼啦地扇风,毫不客气地拿起晾在冰鉴上的冰镇梅子汤一饮而尽。
“痛快!”
她拖起绣墩挪动,贴着冰鉴坐下,感受着冰鉴里飘来的若隐若现的寒气,才觉得心头的热毒平息两分。
沈明妱放下手里的书卷,斜觑她一眼 :“你终日钻在地里,喊都喊不出来时,怎么不嫌热?”
兰珏自打得了那二十亩地,真是恨不得晚上直接睡在地里,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沈明妱无法,只能派人将膳食送到地里,盯着她吃完。
她最近琢磨着要养田,嫌草木灰和禽粪养出来的田不够肥沃。寻了个偏僻阴凉地,挖了一个一个半人高的深坑,垫上三寸高的草木灰,将搜集来的烂菜叶子、禽畜内脏、鸡骨鱼刺、蛋壳和霉变的瓜子花生等扔进坑里,盖上薄薄一层净土,每日洒水,保持坑里湿润,说是沤上一两个月就差不多了。
为了给她搜寻这些秽污,沈明妱派人挨家挨户讨要,惹得好几家的当家主母亲自上门打听,公主要这些腌臜物做什么?
兰珏又嫌自制的肥料过程太久,盯上了她的万鲤湖,让人掏了小半湖的湖地泥拌进地里,吓得满湖锦鲤瑟瑟发抖,好些时日不敢往岸边凑。
不管她怎么折腾,沈明妱都由着她。
兰珏咔嚓咔嚓啃着水灵灵的冰镇甜瓜,好不容易才将嘴巴腾出空来:“我这不是想赶在月底前把田养出来吗?早稻和中稻是来不及种了,晚稻还能赶一赶。”
沈明妱“哦”了一声,她对种田一窍不通,能做的只有倾其所有满足兰珏的要求。
兰珏啃完甜瓜一抹嘴,迫不及待地要回地里忙活,临走时还从冰鉴里顺了一串冰镇荔枝。
沈明妱无奈地摇摇头,重新拿起书,慢悠悠地翻着,偷得浮生半日闲,快活一刻是一刻。
不多时,清漪匆匆而来,听见脚步声,沈明妱便知这难得的半刻闲适该结束了。
“殿下,”清漪微微福身:“东南角的学堂已建成,宗亲们也来问过好些回了。”
“知道了。”沈明妱不紧不慢地翻过一页,“让钦天监挑个好日子,预备开学。”
清漪低声应喏,却并未出去传话,沈明妱抬头,见她一脸欲言又止。
沈明妱有些奇怪:“还有事吗?”
清漪犹疑片刻,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殿下,这是驸马今日的家书。”
沈明妱翻书的动作微微停滞,随机若无其事地翻过一页,头也不抬地道:“烧了。”
清漪垂眸看着信封上的牡丹花印鉴,垂首退下。
驸马自从离京那日起,便每日送回一封家书,从未间断,可见用心。
可惜,这一封封家书,殿下从未看过一眼。
殿下是真的对驸马失望透顶,竟连一丝转圜余地都不留。
就连徐府送来的端午节礼,都被原样退回。
满京城传的沸沸扬扬,永乐公主与驸马离心,闹得沸反盈天,如今也就是驸马不在京中,等驸马回来,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
端午后北境,凉风刺肤,徐彧在边城的书房中,案上正放着一枝娇艳欲滴的桃花。
这也许是今年,整个大雍最后一枝未谢的桃花。
徐彧坐在书案后,合眼安眠,脊背清嶙挺拔,似亭亭青竹,丝毫不肯弯折一丝。
他骨节分明的手中还握着一根翠竹笔,墨渍干涸的笔尖悬在生宣纸上一寸,久久未曾落下,生宣纸上是写了一半的家书,笔尖垂泪,滴落于生宣纸上的墨点也早已干涩。
这个画面实在诡异,就好像徐彧写家书写到一半时忽然失去意识,化作一座精雕细琢的白玉雕像。
远处传来锣鼓军号声,书房里一双清凌俊目陡然睁开,垂眸往下,笔下是一封给母亲报平安的家书,父亲、母亲、妹妹,一一提及,殷殷问候,好一位孝子贤兄。
却唯独无一字是给新婚妻子的。
徐彧缓缓将视线移到桃花上,遽然发力,将桃花从案上扫落。
就在花枝落地的一瞬间,徐彧闷哼一声,紧蹙剑眉,表情极为痛苦,他抬手紧按着疯狂跳动的额角,白皙的手背上青筋虬结,身体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剧烈颤抖。
徐彧咬紧牙关,强行按下心中因愤怒而暴起的躁动:“你就算将整个大雍的桃花都送到她面前,她也不会原谅你。”
话音一落,颤抖的身躯突然一顿,徐彧对着空荡荡的书房冷笑一声。
心猛地剧烈跳动,徐彧感受到心底传来的茫然和愤怒,他并未理会,而是将写了一半的家书放在一旁,重新研磨润笔,提笔写下“吾妻妱妱”……
停笔后,他将两封家书放在一起,如出一辙的方折峻丽,骨力劲健。
只是形虽一致,神却不同。
一张是意气风流,一张却是杀伐果断。
“这世上,最不该的就是‘自以为是’。”徐彧似是在喃喃自语:“自以为她爱桃花,却不知她喜爱的是牡丹。”
又似殷殷嘱托:“既要赎罪,便该想她所想,求她所求,我的罪过已是万死难赎,可你还有机会求得她的原谅。”
军号声再次响起,徐彧将信封好,披袍擐甲,回首看了一眼地上零落的桃花,眸中似有万般缱绻。
等他推门而出时,眼中只剩下视死如归的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