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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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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沈明妱不看徐彧送来的家书,徐彧在北境的动向依旧一分不差地落入她的耳中。
初到北境,便斩下北周先锋大将的头颅,一扫边军因主帅受伤所致的萎靡。
数日后,更带着一队百人轻骑,绕过北周边境防军,一夜奔袭百里,像一把尖刀插入北周边军腹地,直取北周边军主帅项上人头。
或许徐彧确实有几分天命在身,北周边军因为先锋大将的死而军心紊乱,主帅为稳定军心,决意调主力兵南下,与雍国大战一场,身在腹地的主帅营帐反倒疏于防守,竟真让徐彧得手了。
徐彧一行人也损失惨重,只有徐彧和张应二人,带着北周边军主帅的头颅,浴血而归,其余百人皆战死沙场。
主帅一死,北周军心彻底大乱,与之相反的是大雍边军士气大盛,徐家少帅之名响彻北境,将士们无不敬服。
其后徐彧更率兵前压三十里,陈兵边境,不进也不退。
北周刚死一位主帅,本就军心溃散,面对大雍的精兵悍将哪里还有一战之力?
一个月里,北周连续三次求和,徐彧没有再次发动奇袭,只是按兵不动,但也没有后撤的迹象。
北周军中人心惶惶,再也无力骚扰大雍边境的百姓。
捷报一封一封传入京都,经由邸报传遍大雍每一个角落。
雍周交战百年,早已是不死不休,徐彧一到北境便能力挫北周士气,扬大雍国威,百姓无不欢欣雀跃,交口称赞徐家少帅英明神武。
渐渐的,徐彧传回的家书也不再是每日一封,有时一连数日都没有家书传回,有时一日收到七八封。
清漪坐在廊下,看着手里数封印着牡丹鉴的信,好几封信纸上还染着点点干涸发黑的血渍。
“唉……”
她的叹息声引来路过的月白,月白放下装满栀子花的竹篮,探头一望:“哟,这不是驸马寄来的家书吗?清漪姐姐,公主让您直接烧了,不必回禀,你怎么还留着?”
清漪叹道:“驸马自离京那日起,每日都让人快马送回一封家书,想来心里是惦记着咱们殿下的,可殿下竟是一封都没看过,你说殿下是不是真的恼了驸马?”
月白撇撇嘴:“驸马新婚燕尔时就敢轻慢殿下,殿下自然是要恼的,不过殿下没有治驸马欺君之罪,还将水晶血参赠予徐国公,想来也只是恼一恼罢了。”
清漪却不以为然:“我瞧着,殿下如今的心思不在驸马身上。”
月白弯腰提篮,拣出一枝芳香馥郁的栀子花,为清漪别在衣襟上,笑道:“殿下不把心思放在驸马身上才好呢!”
“咱们府上如今越来越热闹,一股脑来了二十多位年幼的宗亲入学,前儿范家姑娘和彭家公子也联袂而来,公主让范姑娘当了司衣女官,彭公子还不乐意呢,可哪有男儿掌女官衔的?柳詹士让他领主簿职,又许他自由出入府里针工局,这才消停下来。”
范文君、彭礼,便是那日马球会上比拼绣技的人,沈明妱许诺二人入府掌管针工局,二人喜不自胜。
要说起最好的绣娘,不在皇宫里,而在永乐公主府里,能有机会和当世技法最出色的绣娘们切磋学习,范彭二人当然欢喜。
月白觉得如今的日子再好不过了,不用墨守宫里那些严苛的宫规,公主也不会动辄便被言官弹劾,她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比在宫里时自由多了。
这大概是驸马带给公主唯一的好处吧,让公主成婚后可以宫外别居。
月白与清漪说笑一阵,哄得清漪开颜后,终于想起正事,忙一拍额头:”哎呀!殿下今日出门前说过,想试着用栀子花窨茶,我得赶在殿下回来前将花筛好。”
她边走边嘟囔着:“太散漫了也不好,我都快成懒骨头了。”
清漪莞尔,垂眸看向手中染着血渍的信时,眼底又划过一丝忧愁。
她往茶房里寻了个点燃的炉子,将信封丢入火中,陡然升腾起的火焰将家书吞噬殆尽,只留下一炉灰烬。
直到夜幕降临时,沈明妱才一脸疲惫地回到公主府。
清漪和夕岚早就等急了,忙不迭上前搀扶住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的主子。
好好一朵富贵娇嫩的牡丹花,现在彷佛经过暴雨摧残,颤巍巍地靠在清漪臂弯里。
月白落后一步,问随行的柳青知:“殿下不是去韩大家府里听学了吗?怎么累成这样?”
柳青知虚虚握拳,抵在鼻尖下,悄声答道:“殿下今日状态不佳,一篇策论重写了八遍,中间还被韩大家痛斥数回。”
月白柳眉一竖,恼怒道:“殿下的身份何等尊贵?他怎么敢这般欺负殿下!”
“低声些……”柳青知忙道:“韩大家是文坛巨擘,就连陛下都要敬他三分!”
月白才不管对方是不是文坛大家,她只见不得自家主子受委屈,犹自愤愤不平:“殿下三顾茅庐,亲自去请他来府上教导宗亲,他却一点面子都不给,只派了弟子来府上教书,殿下每每屈就上门请教,他却屡屡折腾殿下!”
月白怒发冲冠:“简直岂有此理!”
柳青知却一脸羡慕,多少文士效仿程门立雪,苦守韩府大门,只求韩大家指点一二,哪怕仅仅只是受到韩大家寥寥数语点拨,便如获至宝。
月白一味心疼她的殿下,却不知道,能在韩大家门下听学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沈明妱身心饱受摧残,她绞尽脑汁写出的策论被韩大家批的一无是处,恨不得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连续修改七遍,韩大家才冷笑一声:“孺子尚可教也。”
一篇策论千余字,八篇加起来足有万字,她的手都快写断了!
沈明妱双手直哆嗦,连筷子都拿不动,晚膳都得让清漪和夕岚喂她。
草草沐浴后,她几乎沾枕即睡,用栀子花窨茶什么的,也早就抛到九霄云外。
月白索性将栀子花插在花瓮中,摆在床前,不远处的金银圆形冰鉴中乘着满满一瓮冰,混着馥郁的栀子花香,满室清凉幽香。
沈明妱枕着栀子花香,一夜香甜。
翌日天还未亮,她便起身洗漱,连早膳都只匆匆进了一碗燕窝莲子羹。
等她捧着书册站在韩府学堂外时,已经不见昨日的疲惫,整个人精神抖擞,如同换了一个人。、
今日是韩府学堂休沐日,韩府难得清净几分,沈明妱到时,韩大家刚起,正在花园里耍五禽戏。
韩大家耍完一套五禽戏,又打了一套八段锦。
沈明妱便捧着书册侍立一旁,没有一丝不耐烦。
韩大家接过小厮递来的巾帕,慢悠悠地擦拭着额上的汗滴。
“今日不讲学,你来做什么?”
沈明妱沐浴在清透的晨光中,肤光胜雪,几近透明,她眉眼弯弯,笑得十分乖巧。
“回先生话,”她微微屈膝,执弟子礼:“弟子昨日得先生指点,自觉进益良多,只是有几处觉得未通,特来请教先生。”
韩大家板起脸:“我可没有答应收你为弟子,你还是随阿彧唤我一声外祖父吧。”
被当面拂了面子,沈明妱依旧面带笑意:“先生与我,虽无师徒名分,但先生肯费心教导,弟子已然感激不尽,应当尊称您一声‘先生’。”
韩大家闻言便不作声,上下打量这个外孙媳妇。
容貌自不必说,谁不知道永乐公主是当世一等一的美人?
性情也不似传闻中那般顽劣,求知若渴,敏而好学,是个上进的好孩子。
一月前,这位外孙媳妇带着重礼上门求学,请他入府教学,他自然是不肯的,但看在当今陛下和外孙的面子上,他勉为其难地荐了一位弟子。
本想着将人赶紧打发走,谁成想这位公主殿下像是赖上了自己,凭他怎么端茶送客,她只当看不见。
还厚着脸皮要入他府上的学堂听学。
韩大家讲学,向来不看身份,只看才学,不论你是世家贵胄还是市井布衣,想入韩家学堂听学,便要拿出真才实学,若无才学,哪怕你是皇亲贵胄都休想踏入韩府一步!
这永乐公主无甚才名,还是一介女流,真让她入学又有何益?他有教导公主的精力,不如用在其他弟子身上,多为大雍培养些栋梁之才,这才是为人师者的正道。
可这位永乐公主,脸皮忒厚!
夏日炎炎,韩府学堂设在湖心亭上,且每日讲学时间安排在上午,只讲一个半时辰,下午便让弟子们回家自学,以免中暑。
这永乐公主呢,见韩大家不同意她附学听讲,竟然自己搬了桌椅,就支在凉亭外,还厚颜振振有词:“弟子只在凉亭外听学,绝不打扰先生!先生只管讲课就是。”
韩大家气得倒仰,其他弟子们也议论纷纷。
成何体统!
若是旁人,韩大家早连人带桌椅一起丢出韩府。
可这位,既是他外孙媳妇,又是当今圣上的掌上明珠,韩大家一时竟拿她没有办法。
韩大家在凉亭里吹胡子瞪眼,沈明妱坐在凉亭外,乖巧地冲他一笑。
韩大家一甩衣袖,他倒要看看这位永乐公主能在凉亭外待到几时!
烈日毒辣,韩大家和弟子们有凉亭遮蔽日光,湖面上还有清风徐徐而来,即便如此,众人仍旧汗流浃背。
而凉亭外的沈明妱,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烈日下,衣衫湿透又被晒干,额发像是被打湿了一般贴着额角,雪白的肌肤也被晒成红色,原本红润的唇也干涸起皮。
韩大家讲学时看似心无旁骛,眼角余光却时时瞥向凉亭外。
出乎他的意料,这位看起来娇贵的公主,竟然真的坚持了下来。
中途休息时,有好些弟子心有不忍,试探性地为她求情,全被韩大家赶回座位上。
沈明妱从未受过这么大的罪,被晒伤的肌肤像是被沸水泼上一般滚烫鲜红,热辣辣地疼得厉害。
她心里憋着一股气,韩大家虽然辞官在家,却领着太子太保之衔,因为他是预备教导太子的三师之一。
只不过父皇无子,本朝自然也没有太子,三师也无用武之地。
如今林相和她的舅舅成国公在上书房教导沈誉隆,唯有太保韩大学究,以年迈为由请辞上书房师傅一职。
沈誉隆一个宗室子都有名师教导,她堂堂皇女,怎么就不能入韩大家门下听学?
她又不比沈誉隆和那个不存在的皇子差。
正是这一口气,支撑着沈明妱在烈日炎炎下坚持下来。
下学时,沈明妱已然有些坚持不住,却还是摇晃着起身,随众人行过弟子礼。
将要退下时,却被韩大家喊住。
她捧着书册站在烈日下,学子们从她身前路过,依礼垂首作揖,敬的是她的公主身份。
那些学子看向她的眼神,或不解、或钦佩、或不屑、或鄙夷……
这位娇滴滴的公主非要来全是男儿家的学堂做什么?
沈明妱微微垂眸,在各色目光中泰然而立。
韩大家微微颔首,性情倒是不骄不躁。
“进来吧。”韩大家不冷不淡地道。
沈明妱微微屈膝,款步走入凉亭中,一阵凉意拂面而过,让沈明妱有些想哭,她从未觉得夏日湖面上一缕清风竟也如此怡人。
“坐。”韩大家随手一指前排中间的位置,“将你今日所学心得写一篇策论,不限题,随意即可。”
沈明妱心中一喜,韩大家这是要指点她的意思?
她忙应了声是,坐下后展开纸笔,思索片刻后才开始写。
半个时辰后,沈明妱捧着写好的策论奉于韩大家案上,韩大家看过后,冷笑一声:“华而不实,言之无物!”
沈明妱面露羞赧,低着头,似是极为羞愧。
韩大家冷冷哼一声,拿起笔,在策论上圈圈画画,然后还给她。
“回去改过,明日再交一份。”
沈明妱眼眸一亮,抱着纸笔欢喜不已:“是,弟子谨遵师命!”
韩大家唇角微动,正要呵斥她不知稳重,却瞥见她面上的晒痕,心头蓦地一软。
“明日让人在凉亭里添上一副桌椅。”他没有理会沈明妱,只转头吩咐小厮一句,然后扬长而去。
边走边默默叹息,真是可惜了……
若是位皇子,大雍或有中兴之望……
沈明妱正式入韩府学堂听学,韩大家对她甚是严厉,她不比其他弟子跟随韩大家时间长,进度赶不上时,韩大家对她只会更加严厉,不会因为她公主的身份或是外孙媳妇的身份而稍有懈怠。
严师出高徒,沈明妱的进益也是肉眼可见的,具体表现在韩大家皱眉的弧度上。
一开始,韩大家看她文章时,眉心紧锁,能夹死苍蝇,一个月后,眉心夹紧的弧度只有一开始的一半了。
今日休沐,韩府学堂里只有沈明妱一人,韩大家看着她新写出的文章,第一次没有皱眉。
“总算写得像模像样了。”
沈明妱拍拍胸口,如蒙大赦,她还以为今天还要挨上好几顿批呢!
韩大家放下文章,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沈明妱刚松一口气,便听见韩大家苍老的声音悠悠响起——
“你有意夺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