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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 5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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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嫡?
这两个字如同黑夜里劈下的一道惊雷,劈开她眼前的黑暗,顿感醍醐灌顶。
她这些天宵衣旰食,为修筑海堤一事殚精竭虑;亲近宗室,将宗室中嫡脉幼子幼女接到府上开蒙;刮摩淬砺,勤学不怠。
靠得全是心口憋闷的一股气,可在挑灯夜读之余,她也会感到茫然。
她做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她想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可不得其法,只能尽力而为。
她煎熬着自己心血,最后能获得什么样的回报,却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
可即便不想,也能猜到,她的结局约摸不会很好。
她一个公主,将来最多也就是长公主、大长公主。
父皇尚在,她可以顶着百官“牝鸡司晨”的弹劾,肆意插手朝政,权柄日盛,或有一日能成为掌政公主。
可来日新帝登基,又岂能容得下自己这个手握实权的镇国长公主?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平心而论,若她处在至尊之位,也绝容不下一个权势滔天的长公主存在于世。
她若是肯心甘情愿将手中权利尽数上交新帝,再自请除去封地特权,最后向新帝俯首称臣,终其一生,活在新帝严密监控下。
或许能安稳富贵地过完一生。
只可惜啊……
她沈明妱生来骨头硬,弯不下脊梁。
若她自己登基为帝……
沈明妱豁然开朗,对呀,若她为帝,天下尽在掌握之中,就不用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她的心跳得极快,这个堪称大逆不道的念头一起,就让她浑身战栗不止,走上夺嫡这一步,极有可能会跌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可谁在乎呢?大不了就是一死,还能比前世的结果更差吗?
就算最终功败垂成,但痛快一时是一时,煊煊赫赫活一回,便是死也要死得惊天动地,总好过今时风光来日潦倒。
沈明妱竭力遏制因为兴奋而颤抖的手,她狠狠咬了下舌尖,淡淡的血腥气在口中蔓延。
“先生说笑了。”她唇角微弯,笑容中带着些不知世事的稚气,歪了歪脑袋,眸中适时流露出些许疑惑:“ 无论储君是谁,我都是公主,何必去淌夺嫡这趟浑水呢?”
韩大家抬眸,深深地凝望她一眼,即便瞧出她在装傻,也没有拆穿,只是将文章放在桌上。
“心思藏在心底,或许能骗过自己和别人,但流露于字里行间的野望和抱负,却是无法掩饰的。”韩大家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沈明妱的心生警惕,这位文坛大家的眼睛太过毒辣,好像一眼就能看透她心底从未示人、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野心。
“若是心思能透过这薄薄一张纸流露于外,那科举取士时,主考官岂非只要看过文章就能知道一个人的心性?若是如此,为何大雍官场还会有许多窃食俸禄的蛀虫?”
沈明妱问他。
“殿下,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韩大家提笔,在文章上圈画修改,边道:“你没有受过科举教条规训,又年轻气盛,文风自由散漫,直抒胸臆,像只初出茅庐只知横冲直撞的幼兽,还不懂得掩藏。”
沈明妱有些茫然,像只被人抓住脖颈要害的幼兽,想挣扎又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一份千余字的文章,韩大家最终只圈出三处需要修改的地方,他满意地点点头:“比之前进益良多。”
他放下笔,在一旁有些杂乱的废纸中翻了一会,从中找出一张圈圈改改的像鬼画符的文章,与刚批改完的文章一齐往前推了推,示意沈明妱上前细看。
沈明妱敛眸上前,只一眼就看出另一篇是她刚入学时写下的,大大小小需要修改的地方足有四十二处,韩大家当时就挥舞着这篇文章,当着众学子的面将她骂得狗血淋头。
但每一处的修改建议都让沈明妱受益匪浅。
沈明妱没明白韩大家的意思,最终在韩大家的示意下拿起两篇文章。
“看出区别了吗?”
沈明妱眉心微蹙,看了许久也没看个所以然。
先生让她回顾一月前的文章是何用意?难道是让她让她亲眼看看自己进益了多少?
不是沈明妱自夸,这两篇文章放在一起给旁人看,绝对不相信是同一个人仅仅间隔一月写出来的。
“莫要急躁,用心慢慢看。”韩大家摸了把花白的胡须,布满褶皱的面容安宁而慈祥。
沈明妱将两篇文章仔细看了三遍,只看出刚写出的这篇文章比之一月前这篇,文风更加扎实。
文风……
沈明妱心念一动,明眸轻眨,似有所悟,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学生刚写的这篇文章,遣词造句上比之前的文章更加规范严谨。”
“不错。”韩大家颇为欣慰地颔首:“这就是为何主考官无法透过考卷看透士子心性的原因。”
他将其他学子的废稿一并翻出来,依次排开。
“参加科举的学子,无一不是经过十数年甚至数十年如一日的严训,行文早已有了固定的格式,我朝科举更摒弃前朝诗歌取士,只看重实务,百余年间,学子文风渐渐僵硬,趋于教条。”
韩大家叹息:“如今这些学子笔下,哪里还有文风可言呢?更别说透过这些刻板的文字看出本人的心性。”
沈明妱一篇一篇看过去,果然每篇行文遣句都差不多,只是文章的具体内容不同而已。
韩大家表情肃重,语气痛惜:“你只入学一月,行文已有教条之风,更遑论他们呢?”
沈明妱不解地抬眸:“可先生您不就是这样教的吗?”
若是觉得不好,为何还要教他们摒弃自己的文风,一味迎合科举呢?
“你这是何不食肉糜矣!”韩大家叹道:“他们入我门下,为了就是在科考中榜上有名,我虽然厌恶科举教条之风,却也不能因为一己之好恶耽搁他们的前程。”
沈明妱没想到韩大家竟然会如此直白地点出门下弟子求学的目的,在她的印象中,文人多清高,即便一心追求名利权势,面上总要装出一副忧国忧民之状,谈及名利二字,多嗤之以鼻。
当然,沈明妱相信,亦有许多有志之士,是真心报国,视名利官位如粪土。
但是……
“先生为何与我说这些?”
说这么多,就为了佐证她未经科举磋磨,所以夺嫡的心思都写在文章里,一眼可见吗?
沈明妱耷拉着眼眸,反正她是不会承认的。
韩大家凝眉,表情说不出的怅然,缓缓开口道:“因为我已经老了,也无力更改科举现状,可长此以往,科举教条之风只会愈演愈烈,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科举考试中,连一篇文章具体要分几段,每段要多少字,都被定成死规,到时候才真的贻害无穷。”
所以这和她夺不夺嫡有什么关系呢?
“可你不一样!”苍老平静的声音陡然高昂:“你还年轻,而且从你的文章中能看出锐意进取,或许,你有改变现状的魄力。”
韩大家说到激动处,捋着胡须的手上力道不稳,生生扯下一大把胡须。
沈明妱心如擂鼓,能改变科举现状的,唯有坐在龙椅上的九五至尊。
她勉强维持镇静,继续装傻:“先生大义!只可惜学生要辜负先生所望了,先生也许已经听说了,学生虽然贵为公主,但仅仅保下一个无辜的梁姑娘都十分艰难,林相他们至今还在戳着学生的脊梁骨骂‘牝鸡司晨’……”
“林相算得了什么?”韩大家傲然起身:“有老夫在,你还用得着怕林相?”
韩大家此言骄狂,可他有骄狂的资本,他著作等身,是天下士子心中最至高无上的文坛大家,一言足以震动天下。
一老一少,四目相对,沈明妱蛾眉微挑,含笑而立。
韩大家恍然,无奈摇头:“殿下就是在等老夫这句话吧。”
沈明妱忽然敛起笑意,揽衣下拜:“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在她拜下的一瞬间,韩大家绕过书案,走到她面前,刚要搀她起身,却见她郑重下拜,行的是拜师大礼。
韩大家停下动作,后退一步,结结实实受她一礼。
“好,好!”韩大家扶她起身:“既受你一拜,为师自当倾尽全力助你成事。”
拜完师后,一老一少再次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明妱刚才一时头脑发热,直接行了拜师大礼,也没有想过韩大家会不会拒绝。
没想到韩大家竟然收了她这个弟子。
正式弟子是要跟随在先生左右,洒扫侍奉,有事弟子服其劳。
当然,韩家不缺伺候的下人,韩大家也不会真的让弟子来服侍他起居。
拜师礼已成,沈明妱却还有一惑不解,既然已经份属师徒,她也不再掩饰自己刚在心底生根发芽的野心,直截了当地问道:“先生为何会选中我?弟子是女儿身,自古以来,可从未有过女子为帝。”
即便韩大家看不上沈誉隆,可供他选择的人仍然很多,放眼整个宗室,只要是男子,都比她更名正言顺。
她想要登基,最大阻拦不是文武百官,甚至也不是天下民心,而是屹立千年不倒的宗法制。
宗法制下,以嫡长子继承为核心,而“嫡长子”三字中,最重要的不是嫡,也不是长,而是子。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若无子则过继嗣子。
总之,女儿是没有资格继承家业的,更遑论沈明妱想继承的是皇位。
对此,韩大家一笑了之:“老夫并不关心那龙椅上坐的是男是女,只要这人心中装着天下百姓。”
他看着沈明妱微微一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所谓嫡长子继承,也不过是世人加诸的教条罢了。即便你不守此等教条,天也塌不下来。”
沈明妱俯首作揖,一脸受教。
韩大家挥挥手:“且回去吧,明早不用来了。”
“先生……”
韩大家肃穆而立,正色道:“日升时分教的是为官之道,与你无关。”
“你要学的是为君之道。”
“且去吧,明日午后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