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兮福所倚》肖羽

18、第十八章

　　只是在这店堂里站了一会儿，男子的眉宇间便堆上了淡淡的倦意。伙计是明眼人，连忙搬来了木椅，端来了香茶。男子也不推拒，直接承了人家的好意款待。倒是阿宝，满脸的新鲜，得了空便在店堂里东奔西跑，好奇的这边摸摸那边瞧瞧。

　　店里的伙计是看着心疼，生怕阿宝一个不小心便将那些价值千金的东西给碰坏了。却顾忌男子在场，只得时时提醒阿宝小心。

　　男子听着听着，眉毛微扬，随即笑道：“丫头，方才哪些东西是他们不让你碰的，如今公子便借你个胆子，砸了。”

　　阿宝不解地回头看向男子，到底还是有些心疼，犹犹豫豫起来。而那些伙计更是闻之色变，他们哪晓得男子是什么人物，又不敢强出头，只盼自家老板赶快出来。

　　“听话。”男子笑着喝了一口茶，语气就像在劝阿宝不要挑食一样寻常。

　　正巧那吴老板带着两个伙计搬了五六个大大小小的箱子出来，撞见了这一幕，立刻痛斥起自己店里的那些伙计：“瞎了你们的狗眼，连苏公子的人都敢管，你们是想砸我的招牌呢，还是想断我的财路呢！”说完，他又立刻表情一变，讨好地凑到男子面前，赔罪道，“小人店里这些伙计不懂事，苏公子莫要与他们一般计较。小小姐想砸就砸个痛快、砸个尽兴，小人绝不阻拦。”

　　“丫头，可听到了？砸了。”

　　阿宝撇了撇嘴，依次把那些她看不顺眼的东西都给砸了。她哪里不晓得那些伙计对她完全是狗眼看人低，见她一身破烂衣服，又是小小年纪，便以为她是好欺负，不敢对男子如何，却还敢对她劝阻个两句。阿宝知道这差别对待的原因是为何，心里头自然对百般维护她的男子又多了几分亲近和好感，但更多的却是欢喜和崇拜。

　　噼噼啪啪地，瓷器被砸得粉碎，画卷被撕成两半，千两黄金的东西在眨眼间便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吴老板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还得一边赞着“砸得好，砸得妙”。

　　店堂里是乱得一塌糊涂，唯独男子笑容不变，温润如玉，教人心神微晃。

　　“丫头，再过来瞧瞧，可有欢喜的？”男子见砸得差不多了，便将阿宝招至身边，听到她砸累了且有些微喘，面上笑容愈发宠溺。

　　吴老板不敢怠慢，知男子先前已是在责怪他将最上等的东西藏了起来，这会儿便把店里几样镇店之宝一并取了出来，陈列在他们眼前。

　　阿宝顿时眼前一亮，她终于知道男子为什么夸她眼光好了，因为与这些比起来，店堂里摆的根本便是不能看的。

　　孔雀蓝半透明马蹄尊，青瓷莲花尊，掐丝珐琅春梅香炉，若是先前的那些价值千金，如今的便是价值连城。

　　阿宝看得眼花缭乱，小脸扬着笑容，脸颊两边露出小小的梨涡。亦琴陪在一旁，也跟着忍俊不禁，笑得妩媚动人。

　　挑着挑着，阿宝便被眼前一小小匣子里装着的东西给吸引了，那一只是通体雪白的玉镯，用玉中上品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经过数百年的浸炼，玉色愈发温润透明，玉质细腻，光泽滋润。

　　看到这羊脂白玉镯的时候，阿宝的眼里便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像着了魔一般，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那美好的纯白，仿佛初冬飘雪，还未落地、尚未染尘，晶莹且轻柔地漂浮在空中，带着丝凉意，替大地万物附着上一层雪做的棉被。

　　阿宝想到了去年冬天那一场大雪，她的世界不是那一夜的鲜红，而是一片纯洁的白，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让她无法眨眼。

　　“小小姐真是会挑，这只羊脂白玉镯，相传是数百年前，前朝某位皇帝送给他皇后的定情之物。据说那位皇后容貌倾城，宛若九天神女下凡，世间凡物皆为之失色，唯有这玉镯戴在那位皇后的皓腕上才能相映生辉，绝色无双。当初，亦有数人愿出高价想从小人手中购得这一玉镯，小人思前想去，终是舍不得卖，便留作了镇店之宝。”吴老板很是得意，这玉镯确是他心爱之物，价值尚不可估量。虽然其余几物亦是极为贵重，不过身为生意人，他自然是能怎么吹嘘便怎么吹嘘的。

　　“丫头喜欢？”男子挑眉，笑问道。

　　“嗯，我喜欢。”阿宝点了点头，想了片刻，又补充道：“我喜欢玉镯。”

　　“吴老板，这玉镯替我包起来。丫头，顺便将其余那些不要的也给砸了。”男子说完，亦琴立刻递上了一个锦匣，交与吴老板手中。

　　吴老板接过锦匣，却是一愣，他万没想到，这苏公子不过买下一只玉镯，却要砸了他其他所有的宝贝。心疼不已，却又不敢开口说不，只得在阿宝畅快地砸着那些古董的噼啪声中不停地跳着眼皮、抖着嘴唇。

　　出了聚宝庄，亦琴便将那装着玉镯的匣子亲自塞到了阿宝手上，一边掩嘴而笑，一边调侃道：“小丫头，你可真是好福气。公子这回可是大手笔，要知道光是你砸掉的那些，可就能买十几二十个这样的镯子了。”

　　“慈乌，回头在府上挑些品质不错的，送到这儿来。”男子淡笑着拉起阿宝的手，对那些大把大把花出去的银两丝毫不觉得心疼。

　　“是！”慈乌抱拳回道，随即身手利落地上了马车，继续当他的车夫。

　　自方才是由阿宝领着男子入的店铺，亦琴便干脆撒手不管，兀自笑着靠坐在了慈乌的身边。柔软的腰肢有意无意地靠在他的身上，杏眸一挑，惹得他又是一阵脸红心跳。

　　阿宝也是乖巧，一手捧着匣子，一手拉着男子，先将他扶上马车，自己再借力爬上。

　　车内只有男子和阿宝两人，一个是目不能视，一个却将自己的目光胶在了匣子上，心痒着想要打开匣子瞧个够，却又怕自己手脏，污了这么漂亮的玉镯。

　　“丫头，瞧明白了吗，公子可有说谎？”男子一上车，又摆弄起了他那套茶具。他一贯认为，茶，即使不品，光是那沏茶的过程亦能从中得到心灵的平静。是以，他虽然看不见，却仍旧能够熟练地用着那些杯杯盏盏沏一壶连品茶大师也会啧啧称赞的好茶。

　　男子的声音比玉镯更具魅力，亦或是魔力。甫一说完，阿宝便将视线自匣子转向了男子，歪着头答道：“有些明白了，有些不明白。”

　　“何事明白，何事不明白？”

　　“我第一次知道，砸坏别人的东西不用挨骂，还受到了表扬。我明白，这就是挨了巴掌后还会笑着请人再打一巴掌。”

　　“孺子可教。”男子的笑容渗入了些许赞赏。

　　“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喜欢玉镯，就要把其他不需要的都砸了呢？”

　　“既已有心爱之物，其余的便失了它应有的价值。既无价值，便是堆废铜烂铁，与其让别人得了去，不如毁之。丫头，牢牢记着这四个字，人心险恶。”

　　阿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神仙你好厉害，你会帮我实现愿望吗？”

　　“若要他人相帮，便谈不上愿望，你若想独自实现，我却可以助你一臂。你若不怕，便跟着我，我自会教会你一切想学的。但成与不成，却是成事在天、谋事在人。”

　　“我不怕！”阿宝激动地瞪大着双眼，扯着男子雪白的衣角，嚷嚷道，“我要跟着你。”她心想，自己或许是遇到了真正的高人，或许真的有一天，她能大仇得报。

　　“呵呵，丫头，告诉我你的名字。”

　　“丫头没有爹娘，没有名字。”阿宝抿了抿嘴，毫无犹豫地答道。有些事，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有些事，她必须当成秘密永远地藏在心里。

　　“硕大一个聚宝庄，你却独独看上这玉镯，即是合了眼缘，注定了它便是你的。既然欢喜，便叫玉镯吧。与心爱之物同名，多多少少也该会爱惜自己一点。丫头，记住了，以后莫再为了那些不值得你去拼命的人将自己的命交出去。”

　　“玉镯……”阿宝喃喃着，眸中却浮起了一抹不可置信的惊讶，她抓着男子衣角的双手略微有些颤抖，心里更是认定了眼前这谪仙般的男子是无所不能的。

　　抽了抽鼻子，她将含在眼眶里的泪水抹去，重重地点头道：“丫头以后就叫玉镯，丫头以后一定不拿自己的命去与那些不值得的人去拼。”

　　“好丫头。”男子笑着摸上了阿宝的头，温暖的掌心摩挲着那些细软的头发，既带给了阿宝温暖，也在他的心上烙下了一片悸动。

　　“镯儿丫头，公子姓苏名瑞，一介商贾。记着了，莫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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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苏瑞自己所言，他确是一个生意人，今日恰巧在滁州城大街上撞上阿宝狠咬那猪头公子的一幕，一时间便动了恻隐之心，吩咐慈乌插了手。

　　他处事向来圆滑变通，也尽量不给自己惹麻烦，可这回却不知为何，竟和这小丫头投了缘，便将她带着上了路。

　　马车出了城却是掉头往西走，不过十日便来到了南方最繁华的商城禹州。

　　这十日，苏瑞带着阿宝同吃同住，自然是住最好的客栈、吃最好的美食、穿最好的衣服。

　　当阿宝泡在浴桶里连洗了两大桶水之后，又换上了亦琴特地上街给她买的新衣裳。那一身丝织的纱裙穿在身上清爽透气，极是舒服。天青色的裙摆好像夏日的莲叶娇柔舒展，款式素雅，却又不失天真可爱。

　　阿宝爱不释手，只因自己从未穿过如此好看的衣服。看到亦琴杏眸中的笑意，她略有些羞涩地露出两朵小小的梨涡，又圆又大的眼却舍不得从自己的裙子上移走。

　　“公子，亦琴可万万没想到，玉镯这小丫头还是个活脱脱的美人胚子。”亦琴将阿宝带至苏瑞面前的时候，他正在客栈的房里与自己对弈。那副围棋的棋盘是用白玉特制而成的，纵横十九条线略凹，即可方便苏瑞用手摸清棋子的所在。

　　听到亦琴那番话，苏瑞只是微微上扬起嘴角，放下手头的围棋棋子，朝阿宝摆了摆手。

　　“玉镯，公子交给你了。”亦琴笑得妩媚，轻轻朝阿宝推了一把，继而随手关上了房门，不让其他人扰了他家公子的清静。

　　“亦琴跟在我身边足有十年，被惯坏了，有什么说什么，镯儿丫头没生她气吧。”苏瑞的笑容温和且优雅，只是那漂亮的双眸黯淡无光，如一潭死水，偶尔才会泛起情绪的涟漪。他的眸色与常人相比略微淡些，就像琥珀一样柔美。

　　“镯儿不生气。”阿宝摇了摇头，小跑着来到苏瑞面前。她盯着那棋盘看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地问道：“瑞，你在做什么？”

　　“瑞？”苏瑞略感诧异地挑起了眉毛，随即展颜而笑，笑容中透着点点温柔，“一声公子，便如主仆，到底生分。瑞……甚好，镯儿丫头喜欢如何称呼我便如何称呼吧。”

　　“嗯！”阿宝重重地点头，明知苏瑞看不见，仍旧将最甜的笑容挂在小脸上，“瑞是我的恩人。”

　　苏瑞但笑不语，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落于棋盘，随即抬头问道：“丫头，可会下棋？”

　　阿宝抿了抿小嘴，想了半天，才答：“我在茶馆看人下过，知道些规则。”

　　“无妨，即便不会我也能教你，陪我下一局吧。”苏瑞笑着拂去了棋盘上的残局，将右手边的黑子让与阿宝，又悉心与她重说了一遍规则和下法，这便开始了他们的对弈。由阿宝口述每一子所下的位置，苏瑞便在脑中勾画出一副棋盘，与之对弈。

　　阿宝摸着那些用玉石制成的上好棋子，心里却泛着酸楚。是他，手把手地教她写字，是他，手把手地教她下棋，也是他说着要陪她在身边，却最终食言离她而去。

　　苏瑞知道阿宝是生手，便以防守为主，未拿出实力来。

　　怎料，如此一来，苏瑞与阿福的路数便是极为类似。阿宝之前与阿福下得顺手了，棋路上便也没了先前的拘束。

　　阿宝的黑子喜欢进攻，数个来回后便吃了苏瑞小半白子。苏瑞只守不攻，却不慌不忙，每下一子，笑容便愈发赞赏与宠溺。

　　直到最后，反而是阿宝的黑子被白子逼入了死胡同，最终失了此局。

　　“我倒是很久未下得如此痛快了。”苏瑞赢后也不见得意，反而将阿宝唤至身边，摸了摸她的头，笑得欢喜。

　　苏瑞的身上始终有种淡淡的茶香，萦绕不去。阿宝初时闻到这茶香，只觉得连空气中都略泛一股苦涩，然闻久了便只余清香，心也跟着澄净不已，这种香很是特别。

　　阿宝闻着属于苏瑞身上的茶香，内心很喜欢彼此的亲近，这样的温柔就像迎风飞扬的蒲公英，软软的、绒绒的、淡淡的……她输了棋，自然是不服气的，小嘴嘟得老高，不忘嚷嚷道：“这次没下好，下一次我一定会赢。”

　　“口气不小。”苏瑞听后，开怀畅笑。他甚少下棋，就算对弈也甚少与他人对弈，往往是自娱自乐图个清静。原因无他，与人下棋，以他自身的情况，一来是口述麻烦，二来对手皆是棋中高手，步步斟酌，手手谨慎。不像阿宝的棋路，每一步都是凭着直觉而下，横冲直撞、攻势极猛，又不乏灵气，比起那些动足了心思尽走弯路的下棋对手，他倒更愿意与阿宝对弈，也更高兴。

　　“我下的不好吗？”阿宝还以为苏瑞是批评她棋艺太差，一时竟有些胆怯，反倒没了先前的自信与灵动。

　　“怎会不好，假以时日，只怕我都不是镯儿丫头的对手了。”苏瑞摸着阿宝的头，软软的发触及掌心，一如她软糯的声音敲打在心上。

　　“真的？”阿宝很开心，双眼瞬间睁得浑圆。如果连瑞都不是她的对手，那么她肯定也能赢小相公的！一想到阿福，记忆仿佛又回来了过去那两年，阿宝高兴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小脸也耷拉了下来。

　　苏瑞虽瞧不见阿宝的表情，但却能从那细微的动静中感受到阿宝情绪的变化。他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道：“自然是真的，以后我便不愁没有对手了。”

　　许是那一盘棋，许是那一句安慰，许是那温柔微笑，许是那淡淡茶香。阿宝愿意与苏瑞亲近，他是那样的安静，那样的美好，即使他琥珀色的瞳仁没有绚丽的光彩，却依旧淡雅似仙，高贵却不骄。

　　阿宝不再告诉任何人她的来历，不再告诉任何人爹娘以及玉冕村的事，即便苏瑞待她极好。从此，她不再是阿宝，她是没爹没娘无名无姓的小丫头，她是公子赐名的玉镯。

　　阿宝从来不知道，她是极讨人欢喜的，或许是因为那甜甜的笑容，亦或是那双澄净且灵动的大眼。不过区区十天，亦琴便如护雏般地处处护着阿宝了，但凡只要慈乌的态度略有不好，便是双手叉腰，对着他一番教训，吓得慈乌堂堂一汉子每每遇见阿宝时，再不敢像以前一样吹胡子瞪眼了。而苏瑞对阿宝的宠溺更是明显，原本亦琴跟在他身边服侍了甚久，一切日常起居也皆是由她打点的，然亦琴到底是双十适嫁，且又与慈乌是对欢喜冤家，他便乐得将阿宝整日带在身边。这若放以前，素爱清静的他是绝无可能忍受自己身边多一个人的，但他却为了阿宝再三破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