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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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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甚星光,唯有一轮淡月高挂,勉强能照着前路。
夏夜蝉鸣,此刻听来却如鬼怪的桀桀笑声,闻之烦躁,且心生恐怖。
阿宝以为自己已然忘却,可走在这条八九年前曾日日走过的路上,却只有往昔的熟悉感阵阵涌上心头脑海。
她以为来到沅州城,应是只有怨怼和痛苦的,但如今充斥着的却是那些愉快的回忆。
近乡情怯,只是没有想到,这里也会让她生出这样的情绪来。
所幸是晚上,她一路带着君莫问,才没教他看出自己不寻常的沉默。
愈发近了,甚至能看到黯淡的月光洒在那些残缺的墙垣上,斑斑驳驳。那棵大槐树一如往昔地伫立在院中,像老者一样静默却宽容。
阿宝摒住了呼吸,她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告诉着她庙里那一小簇火光并非是幻觉。
眼眶有一瞬间的湿润,却又转瞬清明。
“怎么有火光,难道有人比我们捷足先登来了此地?”君莫问咦了声,方才吓得不敢吭声,如今见到火光反倒微微放宽了心。
“怎不说是鬼火。”阿宝鄙夷地横了君莫问一眼,希冀用说话来掩饰住自己不知是欢喜、惊讶还是难过的矛盾心情。
“鬼火是莹莹绿光,这明显是有人在庙内生火。”君莫问一脸“你把我当白痴看”的郁闷表情,指着远处的火光,很是得意。
“闭嘴!”阿宝压低了声音,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冒了起来。
君莫问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被阿宝拎着衣角,飞身爬上了墙。那一处恰巧被大槐树繁茂的枝叶遮挡住,可透过缝隙向内张望里头的情形,也可确保不被里面的人发现他们的存在。
一阵天旋地转,君莫问趴在墙头刚想发问,却又被阿宝点了哑穴,只能张大了嘴,对她此举略感莫名。
阿宝皱了皱眉,自怀里摸出一个银色的鬼脸面具,覆在了脸上。这面具,但凡她不便以自己的身份出马的情况下便会派上用场。而如今,不过是面对庙里的人,她却不知为何戴上了面具。许是害怕让庙里的人看到自己,也许是害怕自己会看到庙里的那个人。
君莫问见阿宝此举,一脸的好奇,先是指了指她的面具,又指了指自己的嘴,狐狸般的丹凤眼划过一丝略带探究的精光。
阿宝不语,只是将目光移向庙中,带着微掩的迫切。
庙内燃着火堆,围坐着两人。正对着庙门的是一披麻戴孝的清秀少女,长发及腰,表情略带焦急,不停地朝门外张望,似在等着什么人。
少女的身旁坐着一十几岁的少年,一身书童的打扮,唇红齿白,很是老实。
阿宝在见到他二人时,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甚至连她身边的君莫问也能感觉到她明显的松懈。
“算你走运,回去后再加玉镯五副。”阿宝转头,对君莫问露出两排小白牙,随即解了他的哑穴。
“女侠,不带你这么狮子大开口的。”能开口说话后,君莫问立刻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酥酥……”
“好了,十五副镯子!”君莫问虽然憋闷,却拿阿宝全无办法。
破庙不能留宿,再加上时辰已晚,阿宝他们只能再回城找间客栈,临时住上一晚。
可没等他们从墙上爬下来,庙外又闪进一人。
阿宝反应极快,一手捂住君莫问的嘴巴,一手紧捏着一枚飞刀,若是被人发现,便可先下手为强。随即她又带着人飞快地藏身于大槐树上,静观其变。
来人是一年轻男子,玉带束发,光看那一头泼墨青丝,竟比女子还来得柔顺细滑。身着绯衣,脚蹬皂靴,那宽大的袖袍中隐约露出半截白皙手腕,修长的手指指腹和掌心处虽有些常年累月形成的茧,却丝毫不影响那举手投足间的优雅。
男子右半边的脸颊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显得神秘莫测,甚至染上了几分魅人的妖冶。如只用翩若惊鸿,似乎还不足以形容男子的容貌。那双桃花眸中的流光溢彩,仿佛是月夜下独饮的美酒,倾注着月华淡香。优雅的淡粉唇瓣紧抿着,若是轻扬、若是含笑,定如白莲贪恋着彼岸,醉一池芳香。
绯红的衣衫勾勒着大朵大朵暗金色的牡丹,玄纹云袖,在火焰中兀自妖娆。精致到近乎完美的五官始终保持着礼貌的淡漠,无视了少女眼中难掩的爱慕。
忘不了的是那双吸引了她全部注意的眼睛,忘不了的是那双桃花眸中的温柔宠溺和开心笑意。待阿宝喃喃且无声地唤着那个深埋心底的名字时,泪水早已打湿在面具之上,带着温热的痛楚。
阿福……小相公……
几乎是同时,庙内的缟衣少女欢喜地起身,面带羞涩地迎向绯衣男子。而绯衣男子却面容肃穆地转身,伸手将少女护在自己身后。
“来者皆是客,两位若是肯出来,莫再躲躲藏藏,一切好说,否则别怪在下不客气。”绯衣男子说这话时,右手已经按在了自己的腰际,眼中也慢慢浮起了杀气。
阿宝轻叹着眨了眨眼,将泪水眨去,随即提着君莫问的衣领翻身下了树,直直地朝庙内走去。
阿宝将君莫问推了一把,他便趔趄着走到了她与绯衣男子的中央。曾几何时,他也曾经像如今这般护着自己。而如今,他护着别人,自己反倒成了他眼中需戒备的恶人。嘴里泛着苦涩,她无声地勾起一抹笑,垂眸不语。
君莫问明了,阿宝这是让他当说客,说明他们的来意以及无恶意的躲藏。
不愧是长袖善舞,君莫问拂了拂衣袖,瞬间便摆出了一副谦和有礼的模样,朝着绯衣男子拱手道:“在下禹州君莫问,与友人途经此地,本想借宿一晚,不料见庙中已有那位姑娘和少年,便作了罢。本欲悄悄离开,不想被公子发现,如有冒犯之处,还望两位多多见谅。”
“堂堂君家大少爷,怎地不住客栈,反而要在这城外的破庙住上一晚。”绯衣男子还未听完君莫问的解释,脸上的神情已然松懈,桃花眸中也微微泛起笑意,不似先前的冷漠提防。
君莫问好奇地“咦”了声,这才抬眸打量,借着那不甚明亮的火光,他也是立刻转为了欣喜:“花竹语,怎么是你!”
“怎么就不能是我。”花竹语呵呵一笑,转头对身后的缟衣少女道了声无碍,便踱步至火堆旁,不甚介意自己那身华贵的衣衫被弄脏,便这么大咧咧地往枯草堆上一坐,笑睇向君莫问。
“那好,我来反问你。堂堂辛夷山庄的少庄主,当今右相的亲外孙,将军府林小将军的大表哥,花竹语,你携美同行不奇怪,奇怪的是,你竟舍得让这么个小美人夜宿破庙。”
“我的事你莫过问,你的事嘛,呵呵,我也不过问。”花竹语眸光一转,投至阿宝身上,待看到她脸上的面具时,又是玩味地一笑,继而掏出油纸包裹的酥饼,递至缟衣少女面前。
“语哥哥,谢谢你。”少女面带羞涩地接过油纸上的酥饼,很是淑女地小口吃了起来。
花竹语笑了笑,晃了晃手中剩余的酥饼,问道:“君大少爷,要不要来一个?”
“不了,我们早些时候已用过些。”君莫问摆了摆手,也挑了个干净的地方,往花竹语的身旁一坐,大有今晚遇到熟人便在此处过夜之势。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花竹语不肯透露少女的事,定是些他不能涉及的事,便也一语带过,不再追问。
反观阿宝,却是手脚僵直,极不自在,尤其是当那目光冷漠地看向她时。地藏菩萨仍旧是那个地藏菩萨,破庙仍旧是那个破庙,只可惜物是人非,当年相依为命的两人如今却似陌生人般,再不复往日亲近。
花竹语的鼎鼎大名,她不是不知道。梁京不会只有一个优雅似兰的苏瑞,她虽从未去过梁京,却也从亦琴的口中得知了那个迷了无数女子芳心的花竹语。梁京三公子,年龄和家世皆是相仿,连外貌也是一等一的出色。其中就包括了这位竹语公子,另还有右相府的夙夜公子和阿宝最喜欢的瑞,瑞公子。
只不过,在阿宝的认知中,苏瑞是人中龙凤,而这位没见过面却传言甚多的花竹语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谁又晓得,家世显赫、风流多情的花竹语就是当年那个温柔的少年阿福。同样的眸子、同样的笑容,阿宝却再也看不到当年的少年身影。仿佛时间带走的不仅仅是回忆和过往,还有那份单纯美好的感情以及彼此相偎的温暖。
她的心钝钝地疼着,这一刻,她终于知道,自己这些年惦念着的不过是心中的那个他,而如今却真正地消失了。
君莫问见阿宝杵在庙门口一动不动,大感不解。花竹语也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寻常,便先一步开口,打破了这一尴尬:“君莫问,怎不介绍一下?”
“你别想歪了,我对酥酥之心,可鉴日月。”君莫问狡黠地一笑,随即招呼着阿宝道,“玉镯,不是你说要在这里过夜的吗,来,过来认识认识这位在梁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竹语公子。”
阿宝此刻在心里已经将君莫问的不识相翻来覆去地骂了无数遍,所幸她有先见之明,覆了面具,这才避免了相见的尴尬。不敢离花竹语太近,她踢了踢君莫问,让他挪了挪位,这才利落地坐在火堆的一侧。
花竹语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阿宝的一举一动,尤其是盯着她皓腕上那对不同寻常的玉镯看了好几眼,待她坐定了,这才笑着开口道:“原来是玉姑娘,在下花竹语,方才言语间多有冒犯,还望姑娘莫要介怀。”
“不会。”阿宝冷冷地回了两字,却险险抑制不住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她此刻内心是又惊又疑,当年避而不见,就是因为知晓他与她的仇人瓜葛甚深,却没想到他竟既是武林世家的公子,又是官家的孩子,富贵荣华、天之骄子。
君莫问先是看了看阿宝,回头又瞧了瞧花竹语,心道这两人忒的是奇怪,不似他平时认识的那个人,便有意挑起话题、缓解气氛:“你有所不知,玉镯可是苏瑞顶顶……啊哟!姑奶奶,小的又是哪里得罪您了?”
君莫问的话才说到一半,阿宝手中的飞刀已然朝他飞去,不偏不倚地将他的一角衣摆和地面钉在了一起。
缟衣少女见状,掩嘴而笑,连花竹语都忍不住拍着君莫问的肩膀连连摇头,随即好奇地向阿宝问道:“如此说来,玉姑娘也认识瑞公子?”
阿宝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岂止是认识……”君莫问刚想插话,阿宝的视线便向他扫来,吓得他顿时噤声,再不敢随便插话。虽如此,他心里却嘀咕着,也不知她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从刚刚起便古怪得很。一想到此,他眼中划过一道精明,随即又看向一旁风流倜傥的花竹语,心想玉镯的异常是否与这位突然出现的竹语公子有关。然又想到温润如玉、优雅似兰的苏瑞,他又自己否定了这一想法。
这边厢,花竹语见阿宝数度打断君莫问的话,便知她定是不想在外人面前提及她与苏瑞的关系,于是就笑了笑,也不再多问。端详那藏于面具后的娇小,他反倒愈发好奇,这身怀不俗武艺的女子究竟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戴面具无非为了掩饰容颜,而掩饰容颜无非是太丑亦或是太美。美人他见过不少,环肥燕瘦,其中更不乏倾国之姿的,但无不以自己的容貌为傲,怎还会拿面具遮掩。若说太丑,倒是有几分可能,苏瑞目不能视,对于美丑皆是一视同仁,若真如君莫问所言,这位玉镯姑娘和苏瑞相识,容貌再丑也是无碍。再加之,面恶之人在人前存着几分自卑,是以性子也会较常人略显冷淡。如此一推断,他便认定眼前女子是因相貌不敢示人,这才覆着面具且态度冷淡的。
花竹语自以为猜到了一切,可他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与他相伴两年多的阿宝。
“语哥哥……”先前那缟衣少女似乎察觉出了花竹语对阿宝的略感兴趣,心中略生醋意,便拉着花竹语,与他有的没的聊了起来。
少女不过二八,心思较之只比她长一些的阿宝来说却单纯许多,她不过是想吸引了花竹语的注意,让他莫要再将视线放在阿宝的身上而转至他这边。而在场除了那乖巧的跟班书童外,无一不是人精,自然看得分明。
君莫问了悟地笑了笑,靠柱而睡,说是明天一早便要赶回禹州。花竹语虽感无奈,脾气却是相当的好,但凡少女提问,必耐心答之。只是看似温柔,实则眼底却无甚关切之意,倒是方才与君莫问对话时,还有几分略带真心的笑意。
阿宝瞧得真切,自然也知道少女对她的敌意。躲在面具后的她只是讽刺地一笑,却也生出了些许悲戚。少女虽穿缟女,却遮不住那青春年华下的美丽动人,似芙蓉花般娇柔绽放。再看花竹语,更是五官精致俊逸不凡。这两人在一起,便是郎才女貌,般配得很。哪里,容得下一个她。
她自嘲地笑了笑,转念浮起苏瑞的身影,心免不了地柔了几分,带着欢喜与想念。随即也挑了一处干净地方,闭眸歇下了。
那些对话断断续续地传入她耳中,无非是闺阁女子与风流公子之间的无聊话题。阿宝原先还觉着闹心,听着听着反倒起了睡意,慢慢会了周公。
只是她不知,七年未曾回来的她却仍旧睡在她当初睡觉时的老位置,习惯成自然,这才没察觉异样。
然,这一切皆落入了花竹语的眼底,直至打发了缟衣少女和书童皆去休息,他才得空将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那个睡着后便不自觉蜷缩成一团、双手握拳的娇小人儿身上。
该说是很像的,那可爱到让人忍俊不禁的睡相。他心想,若是当年他没有遇到林夙,若是当年他们不曾分离,或许她也如眼前的女子这般大了。会依旧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会仰起头甜甜地唤他一声“小相公”。
不自觉地紧扣着掌心,花竹语逼迫着自己不想,后悔无用,他注定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过去。
只是,仍旧好奇着女子面具后的长相,就算是极丑,又会是如何个丑法。他自觉自己从不以貌取人,虽然多数情况下,他仍旧对那些有着圆润大眼和甜甜酒窝的漂亮女子更为温柔些。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花竹语已经将手伸向了阿宝的面具,离她不过咫尺。
触及边缘,或许只要那么轻轻一掀,借着微弱的月光,尘封数年的记忆和刻意隐瞒的真相都将在一瞬间涌现。然而,就是这么个短暂的瞬间,却给了阿宝足够的时间用来反击。
在酒鬼老头风涯的训练下,这几年的阿宝,非但武艺长进得极快,连睡着时候的防备和受袭时的瞬间反应能力也练得极为出色。是以,当花竹语才靠近她时,她便已经醒来。排除她睡觉本身便极不安稳,就算睡实了,闻着那熟悉的清雅花香,她也不会再睡了。七年前的她一直自豪着自己有一个香香美美的小相公,这才记住了他身上独特的清香以及那双教人过目不忘的桃花眸。而如今,这些却成为纠缠在她心里难以忘却的回忆,连她也分辨不清究竟是爱多还是恨多。
右手紧握着飞刀,阿宝在心里祈祷着花竹语不要再接近自己。但是天不遂人愿,或者老天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请求。在那修长的手指触到面具的瞬间,阿宝睁开了眼,同时将手中的飞刀送了出去。
在花竹语因惊诧而迅速闪身躲避的时候,阿宝又抽出了随身佩戴的匕首,左手撑地借力起身,随即脚下一个旋步,转瞬间便将匕首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匕首锋利,稍有差池,便能划出一道血痕。
花竹语不慌不忙地举起双手,以示自己的无害,随即压低着声音对眼前抬头怒视他的阿宝歉意地说:“在下无意冒犯姑娘,抱歉。”只是,面对那双自面具后露出来的圆圆大眼,却有种熟悉感淡淡地生于心底,最后竟隐隐多了丝欢喜和愉悦。
月光透过缠绕着枯藤的破旧木窗射进来,同时映在了对峙着的两人的眼底,就好像映着彼此,刻画在心。
庙外蝉鸣,庙内寂静,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阿宝收回了匕首,将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隐于衣袖下。她突然有点想哭,心头涌起委屈的酸楚。从未想过,竟会有这么一天,她与他兵戎相见,她会用刀剑威胁着他的生命。
蹲坐在地上,埋首于膝盖间,阿宝躲在面具后,无声的哭泣。
这一刻心死,这一刻缘断。
今日相逢,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