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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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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在花竹语满是探究的目光下,阿宝一声不吭地将仍旧在睡梦中的君莫问倒提着出了破庙。走之前,她只是默默地看了眼那棵依旧伫立在院子中央的大槐树,却不曾回头。这一回,不是他抛下她,而是她不要了他。
回了沅州城,被折腾个半死的君莫问也算是彻底地醒了。吵吵闹闹却换来阿宝的漠视和白眼,君莫问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不过是一个晚上,平素最爱笑的阿宝在除下面具后却是一脸的阴沉,吓得他再不敢与之胡闹玩笑,也不敢发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然,进了城之后,阿宝却三言两句地将君莫问打发走了。她不说,君莫问自然也不过问,且大方地留下了数张银票与她,便与等在城内的下人们同回禹州城了。而阿宝则单独一人借了客栈,留在了这里。
独自住在客栈的客房里,阿宝虽不能说是心神恍惚,到底有些五味杂陈。心想爹爹虽然告诫她不可往北去梁京,然她要找到当年的柳向之和那个黑衣将领、紫衣少年,一报那晚的血洗之仇,必定是要找机会去梁京的,而去了那里,难免还会遇到花竹语。
阿宝怔忡地抚着腕上戴的镯子,玉石温润的触感传递至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当年那个七岁女孩因不懂而唤了那个叫阿福的少年两年的小相公,待明白后,原以为不过是儿时的童言无忌,但心里到底是留了痕,在见到长大后的少年时,便泛起了涟漪,有些茫然,有些无措。
当年送他的凤镯便是定情的信物,当年唤他一声相公,便是许了自己与他。而如今……阿宝猛地摇了摇头,随即哑然失笑。他弃她在先,而她拒绝相认在后,算起来也是扯平。再看那人身边莺莺燕燕不断,自己也早是心有所属,就算以后再遇,也断不可能再有交集。如今她这般伤神忧心,倒是显得矫情了。
如此一想,阿宝顿觉通透无比,一扫之前的抑郁。
而后,她又在沅州城内滞留了几日,却并不时时上街,待到一日夜深,却换了身干净的夜行衣,再次去了趟城外破庙。
阿宝特意晚了好几日才重回破庙,花竹语带着那缟衣少女自然不可能在此处久留,一早便是人去庙空了。她轻巧地闪身入了庙,拿出随手带上的火折子燃了起来。
一小簇火光因灌进窗格子的夜风微微摇晃着,照得金漆剥落大半的地藏菩萨像忽明忽暗,没了白日里的慈眉善目,倒是比魑魅魍魉还要恐怖几分。
阿宝虽说是个女子,胆子却是忒大,当年连那场狼熊相争都敢横插一手保住自己的小命,何况眼前这曾生活了两年有余的小破庙。
她无声地笑了笑,脸颊两侧顿时现出了两朵淡淡的梨涡。扑闪着的大眼打量了破庙一圈,发现前几日的狼藉早被收掇干净,这才悄无声息地吹熄了火折子,转身出了庙。
这破庙一如既往的荒凉,唯有躲藏在厚实草丛里的蟋蟀敢在这时叫上两声,平添几分渗人的阴冷。
阿宝走至院中唯一那棵大槐树前,大大的眸中多了些许难以名状的情绪,她朝着那棵大槐树直直地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坚定地说:“爹,娘,阿宝来迟了。七年前,阿宝曾许诺,等我长大后,学了本事,再回来拿你们留给我的东西。阿宝如今来就是来兑换对爹和娘许下的承诺,我会亲手取了他们的性命,为爹娘报仇,为那些死不瞑目的爷爷奶奶和叔叔婶婶报仇。”语毕,那始终清亮悦耳的声音终还是带上了浓浓的鼻音。
一滴泪珠落在黝黑的土上,转瞬便被吸了去。恰巧一阵夜风吹来,将槐树叶吹得沙沙作响,仿佛亡者的哀泣。
阿宝紧抿着唇,自腰间抽出那把跟了她许久许久的匕首,摸着已然被磨平的刀鞘,她毅然拔出匕首,一下又一下猛撬着硬实的泥土。
和七年前不同,今晚的她很快便挖到了那一直埋藏在地下的香囊。极是神奇,拍去沾在香囊上的泥土,阿宝却发现它依旧如新,心知定是用不俗的丝织成的。待取出里头藏着的龙镯后,她想了想,便将右手手腕上戴着的那只纯白玉镯褪下放入香囊中,又小心翼翼地收纳入怀。
黑色的玉镯在黯淡的月光下散发着柔柔的一层光晕,玉镯表面盘踞着的九爪银龙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能腾跃飞空。
跟着风涯老头和苏瑞这些年,阿宝自然将江湖和官场商场上的事知晓了个通透,也明白这镯子确实如当年的阿福所言,是稀世异宝龙凤镯。她倒也不是稀罕这宝贝的价值,只是怕自己若是取了来,哪天被懂行的看出了门道,必惹出一场腥风血雨,这才迟迟未来沅州城。
而去年龙凤镯横空出世这一消息传出后,阿宝自是大吃一惊,明晓得龙镯被自己埋在了槐树下,凤镯又送给了阿福,而那些众说纷纭在她听来便是无稽之谈了。然此事到底不是空穴来风,让她也曾一度怀疑故意走漏这消息的人是否便是阿福本人。还未经查实,这街头巷尾便处处可见龙凤镯的仿冒品了,明明是假的,却个个说自己是真。
而她自从被苏瑞赐名玉镯后,若是有人冲着苏家的名头故意想要讨好她,也定是送上最好的玉镯。这不,自去年起,礼物里头最多的便是那些个假冒的龙凤镯。且送礼之人皆称自己送的才是真品,直教阿宝暗自好笑。
自己房里堆了那么多黑色的镯子,被亦琴瞧见了也只是掩嘴打趣她说:“我听说这江湖人士人人都想要争一争龙凤镯,却不想我们玉镯姑娘这儿可是堆满了龙凤镯,不费吹灰之力,便有人抢着送上门。”
被亦琴这么一提,阿宝顿时计上心来。这世上顶顶容易掩人耳目着藏东西的方法,便是将东西藏在一堆与之相似的东西里,任凭眼力再好的,也得挑花眼不辨真假。也多亏了龙凤镯的消息不胫而走,阿宝才能将龙镯取出后大大方方地往自己手腕上一戴。真真是不怕别人认为这是真的,只怕人人都当这龙镯是假货。
取了想要的东西,阿宝顿时一身轻松,但仍旧仔仔细细地填了方才挖的那个坑,这才打了个哈欠,飞身回了城,一觉至天亮。
阿宝没有暂留沅州城的打算,第二日便退了房,在城里雇了马车和车夫,便直奔城西南方向而去。
而就在阿宝前脚刚离开沅州城,早几日离开的花竹语却带着自己的书童安七经由沅州城北门重新回到了此地。
安七是山庄那头送来伺候花竹语的小书童,莫看他如今不过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却跟在花竹语身边足有七个年头,且加之为人老实,又不会过于木讷,这才被如此被看重。这回,他虽不解自家公子为何会在中途与前来迎接的表少爷分道,还火烧火燎回到这沅州城,却也只是默默跟从,连一句多余的过问都没有。
直到入了前些日子他们留宿过一晚的破庙,见花竹语在草堆里翻出一泛黄的草编蚱蜢时,安七才恍然大悟。他知道,自家公子顶顶偏爱的除了手上戴的那只黑色镯子之外,便是些一文不值的小玩意,诸如石头做的围棋,再比如险险被遗忘在此的草编蚱蜢。
花竹语视如珍宝地将从草堆中翻找出的草编蚱蜢拿在手里,一双灿若春华的桃花眸溢出了点点滴滴的温情,就好像面对心爱之人一般。端详了许久,他自怀里掏出一块上好的丝帕,帕上用银线纹着朵形状奇异的小花。丝帕滑软,将草编的蚱蜢包入其中,亦不会损其分毫。
确定了再无遗漏,花竹语的唇边这才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将外露的温情点点收敛。
安七一直在庙外恭敬等候,唯有他知道这间破庙对自家公子的意义。每年七月,他都会陪着公子一同来此。所以,留宿那一晚,缟衣少女趁公子入城购得食物的时候抱怨破庙简陋肮脏,他却甚是庆幸这话没教公子听了去,否则公子那脾气,他是知晓的。
原以为找回了东西便该上路了,安七亦没多想,只是安安静静地候在门外。没想,花竹语刚转身,却又似发现了什么般,猛然扎下了脚步。
那一厢,花竹语却是看到了本不该出现在庙里的东西,那是火折子掉落下来的焦黑纸屑。他走之前特地嘱咐了安七将破庙收掇干净,断不可能留下这么明显的纸屑。只能证明又有谁在她们走后趁着黑夜来过这里。
花竹语的呼吸倏地急促起来,他猛然抬起头,眉头紧锁地张望了下四周,却再无所获。也不管安七如何,飞奔至院中,又是细细查探起来。
直至目光扫过那棵大槐树,花竹语的呼吸才猛地一窒,瞳孔微缩,几步跨至树下。
弯腰捻起一撮树下的土,他眸中闪过略有所思的光芒,随即抽出暗藏在腰间的软剑,对着那块明显被翻过后又填平的松软泥土,手腕翻转,舞起了剑花。
安七不明所以,却在一旁看得心疼不已。那剑是绝世名剑,剑刃锋利,剑身柔软,实属罕见,如今竟被用来当铁铲使,说出去只怕也没人相信。
不过剑确实是好剑,不消片刻便挖出了一个不浅的洞来。看着被挑出的陈土和那些新土混在一起,花竹语已确信再挖不出任何东西来。他如同失了魂一般地将剑扔至地上,仰起头闭上了眼。
翩翩绯衣在微风中飘然似舞,仿佛盛开在天涯尽头的火莲,妖冶且恣意。
片刻,那张精致俊美的脸庞终是浮起了化不开的浓浓悲意。
红衣男子屹立在枯死的大槐树旁,好似一张画卷,教人久久难忘。
安七从未见过自家公子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他印象中的公子永远是彬彬有礼却也不甚亲近,是个笑容中藏着寂寞,眼神里透着故事的人。那一天,他陪着公子在那棵大槐树前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他才听到那个始终优雅高贵的男子,他的喃喃自语。
“她来了,却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