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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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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哭得哑了声,嗓子因缺水而火辣辣地疼着,阿宝这才哽咽着抹了抹泪,手足无措地瘫坐在地,而不远处,就躺着那头黑熊的尸体。
随后,在阿宝的身后,她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类似小兽发出的呜咽声。她探头看了看那匹仍死死咬着黑熊脖子的母狼,知它也已断了气,这才大着胆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循着声音,拨开了她身后的草丛。
草丛中躺着一只白色小狼尸体,后腿血肉模糊,脖子被利落地一口咬断了。那是母狼咬的,为了保护其他的幼崽,必须舍弃已经无法行动的受伤小狼。在尸体的旁边,还有一团黑糊糊毛茸茸的小东西,缩成一团球的模样,而那声音正是由它发出的。
见到有动静,小东西立刻戒备地拱起身子,黑亮的毛发根根竖起,呲着牙,黑曜石般的眼睛闪着漂亮的光芒。这是一只尚未足月的黑色公狼,脖子上有一圈像是围脖一样的白色软毛,很是可爱。母狼已死,它决计是活不了了。
阿宝使劲地擦了擦不断涌出眼眶的泪水,怯怯地伸出手指,想要碰一碰这个像小狗一样的小东西,她还不知道,这是母狼遗弃下来的小幼崽。
幼狼闻到陌生的气味,向后缩了缩,却在下一刻咬住了阿宝的手指。
阿宝皱了皱眉,幼狼的牙齿还没长出来,这样咬着并不疼。小狼许是饿极了,竟伸出小小的舌头试探性地舔了舔她的手指,随即使出吃奶的力气吮了起来。那感觉痒痒的,让阿宝忍不住破涕为笑。她瞧了瞧远处的母狼,又看着含住自己手指的幼狼,打小在山里野惯的她也终于明白过来了,这是只小狼崽。
以前,阿宝爹曾经从别处的小镇抱回来一只没人要的小狗,也是这般小小的,还不能吃东西。阿宝娘便教阿宝用自家养的牛奶、羊奶喂小狗。好不容易养大了,有一次却因为被玉石打狠了逃到了山里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为了这件事,阿宝足足有一个月没理睬过玉石,任他如何赔罪如何讨好,就是不肯开口。
阿宝看着眼前的幼狼,伸出另一只没被它含着的手,将它抱进了自己怀里。那软软小小的身体非常暖和,瞬间温暖了她。
这幼狼也与阿宝颇是有缘,竟不吵不闹,任由她抱着它,还乖巧地伸出粉粉的小舌头在她的手腕上舔了又舔,顺便再呜呜地叫上两声,甚是可爱。
阿宝抽了抽鼻子,只觉得眼前这只幼狼与自己的境遇颇为类似,竟生出了些许同病相怜的悲戚,霎时又红了眼。她将头埋在幼狼软软的茸毛上,闷声自语道:“夜,和阿宝回村看看好吗,爹爹不让阿宝回去,但是阿宝想爹爹了,想娘亲了,也想石头哥了。”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带着这头失去了母亲的幼狼同行。夜是阿宝给小狼取的名字,玉冕村的人名个个都不俗,她虽然不识字,但也是个懂礼貌、晓大理的好孩子。黑夜,正如这只毛色纯黑的幼狼,同样是那般的孤独无助。
而这次的惊险一幕则让阿宝记了一辈子,以至于往后每每在生死一线时,她都能像今日这般鼓足了勇气,活下去,一如她对爹爹的承诺,活下去……
在大山里头,阿宝是不会轻易迷路的,五年来,她跟着玉石他们一起爬树掏鸟蛋、挖洞抓野兔,知道什么是可以吃的,什么是有毒的,甚至还能捉住无毒蛇,抽蛇筋来玩。就算夜幕降临,也能大着胆子在林里穿行,找到一条最近的路回村里。他们就如同大山里的小兽般,在山里长大,在玩耍中学会了只有他们才懂的生存手段,远非那些在深闺中娇生惯养的小姐公子们可以比的。
一座山又一座山,眼瞧着就要来到山脚了,阿宝却突然害怕起来。抱着夜,她灵巧地爬上了一棵有百年树龄的老树。因为她知道,只要爬到这棵树的树顶,她就能看到村子里的一切,这是玉石带着他们发现的秘密,连爹娘也不知道的秘密。
浓密的树叶掩护着阿宝小小的身体,她蜷着身,蹲在粗大的枝干上,扒开挡住眼睛的枝条,向远处张望着。
村子里的木屋草庐都被昨晚的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只余一些黑焦的砖瓦。阿宝看到自家的屋子也烧没了,顿时难过地瘪了嘴,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她娘亲给她裁的漂亮花袄子和小裙子,给她缝的绣花鞋和布娃娃,什么都没了。
夜乖巧地窝在阿宝的怀里,睁着那双亮亮的大眼打量着她,它不会明白阿宝的难过,正如它还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已经在和黑熊的搏斗中死去了。
村子里站着一群身着银色铠甲的士兵,领头的是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黑衣武将,身高九尺、两臂结实,大把的络腮胡和魁梧的身躯愈发显得他孔武有力。在黑衣武将的身边有一紫衣少年,在微凉的晨风中衣袂翩翩,好不潇洒。少年凤目薄唇,肤如凝脂,真真是男生女相,说不出的俊美。若非神情冷峻、目光森冷,只怕还会被人取笑长得过于女气,但这俊美的长相却并不影响他初露的大将之风。但见他身背银枪,整个人犹如一颗松树般修长挺拔,让人不敢逼视。两人面前站着一身着青衣的文弱书生,右腿略有些跛,所以一手撑着马背,站着才不显得吃力。而他们的周围则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具染满鲜血的尸体,乍一看,此景颇为可怖。
阿宝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手脚亦是止不出的颤抖,是怕亦是恨。那些尸体无一不是村里疼她的那些叔叔婶婶,虽然没有发现她的爹爹和娘亲,但她也明白,这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除了被爹爹救走的她,只怕是再也无人生还了。恨的是,那个青衣书生不是别人,正是一年前离村的赶考秀才柳向之。
阿宝尚小,大人们的恩恩怨怨她不懂也不晓,但是她却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头一回这般恨一个人,想要嗜他的血、剜他的肉。若不是他,玉冕村还是以前那个玉冕村,阿宝也还是以前那个阿宝。若不是他,她又怎么会在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恨恨地抹去了不断涌出的泪水,她暗暗发誓,从这一刻起,她要牢记住那张伪善的脸,记住在场这些所有的人,并且,好好地活下去。
带上了夜,阿宝蹑手蹑脚地下了树,没命般地向山里跑去。荆棘刺破了她的小棉衣,尖石磨坏了她的小布鞋,大风吹散了她的小辫子,泪水是咸的、鲜血是腥的、心里是恨的。
这一惊一吓,再加上又是爬树又是上山,体内的寒气倒是都被驱了出来,病是好了大半,力气也几乎用尽了。她不敢再回头,直到再也跑不动了,她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停地喘着气。
抬起头,阿宝发现自己又来到了刚发现夜时的那个山洞,怀里的夜仍是只嗷嗷待哺的幼狼,如果没有吃的,她和它都会饿死在大山里。
阿宝冷静了下来,从腰间摸出爹爹给她的小匕首,刀鞘是用牛皮做的,上面刻着古怪的图腾,龙凤交缠,对于从未见过漂亮首饰和衣服的阿宝来说,这些图案毫无意义。匕首很利,刚抽出来时便泛着银晃晃的光,吓得夜一下子蹦出了阿宝的怀里,胆小地咬着她的布鞋,呜呜叫唤着。
阿宝站起身,两眼像小兽一样紧盯着前方黑熊的尸体。空气中的腥味愈发浓重,如果再不快,就会引来贪食的野兽。她舔了舔嘴唇,又看了看夜,大着胆子来到了黑熊的面前,举起手中的匕首,颤巍巍地割开了硬实的熊皮。
腥臭味扑鼻,阿宝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她的小手沾上了暗红色的熊血。匕首很利,她割得不是很费力,却仍是花了很久才割下了一大片的熊皮。她把沾在熊皮上的肉剃了,转而在四个角上各钻了个小小的洞眼。
藤蔓攀老树,阿宝拿着熊皮朝身旁的一棵大树走去。大树上爬满了密密的紫藤枝,她挑了条最细的藤条,先用匕首将连着根的地方斩断,继而双手握着藤条使劲地往下抽拉。只可惜她还太小,饶是双手被藤条磨出了道道血痕,那根顽固的紫藤条仍旧是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下方忽然有了动静,几欲放弃的阿宝拿眼望去,却见夜正咬着藤条的末端帮着她使力,小小的人儿外加一只小小的幼狼,共同对抗着缠覆在大树上的紫藤条。
一下又一下,坚韧的藤条终于在齐心协力之下被拉了下来。由于反冲的作用力,阿宝一个不稳便向后倒去,夜则是在地上缩成一团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阿宝瞧着夜狼狈的小模样,终是咧嘴笑了,沾着斑斑血迹的小脸蛋上满是泥巴和灰尘,却不妨碍她露出的那两朵可爱小酒窝。
有了夜的陪伴,小小的阿宝顿时生出了些许勇气来,随后她又两三下地把藤条上的藤叶全部砍去,穿过那些在熊皮上钻出的小洞,做了个简陋的熊皮囊。割开了黑熊脖子,把流出的血系数接入皮囊中,然后用藤条将皮囊口扎紧,便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此处。
阿宝是个聪明的孩子,常年跟着小伙伴们玩,她的动手能力也很强,爹爹和娘亲和她说的每句话她也可以牢牢记住,甚至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如果没有那一晚,她会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为村里头最聪明最可爱最招人疼的姑娘。但如今,七岁的她却被逼着长大,不得不独自一人面对未知的将来和所有的危险。
在山里穿行,阿宝熟练得就像只猴儿一样。翻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山头,她知道,再过一个山,没走几里路就能到镇上了。她没去过小镇,只听玉石描述过那里有多热闹,吃的玩的穿的应有尽有。那时,她时时缠着自己的爹娘想要去小镇看看热闹,却只见爹爹为难地朝她摇摇头,说是待她再大些才可带她去。她盼着长大的那一天,盼着和最爱的爹娘一起去小镇玩,但是,她再也盼不到那一天的到来。
而如今,小镇就在眼前,阿宝却咬着唇躲在山里头,不敢下山。她不知道那些屠村的坏人们是不是还在这附近逗留着,不过她宁愿在山里多等个几天。
幼狼四十天才断奶,阿宝自然不会晓得这些,只是凭直觉认为小小的夜应该还要靠吃奶填肚子,就像她以前养过的那只小狗一样。然而母狼已死,又不能回玉冕村,她只能用熊血代替狼的乳汁,装在皮囊里,与夜躲在山里一躲便是十几天。小家伙许是饿极了,又许是天性使然,那一袋子熊血倒也舔得欢畅。待到后来,熊血饮尽,夜竟然也可身手敏捷地抓些田鼠或野兔。
躲在山上的这几日,夜尚有阿宝给它盛的熊血果腹,阿宝却是渴了则饮溪水,饿了则啃野果。七月的大山,满树的果实大多还是没成熟,啃在嘴里又酸又涩,饶是如此,阿宝也还是皱皱眉头,把这些得之不易食物吃了个一干二净。直到某天,夜不知从何出叼来一只还抽搐着后腿的野兔时,这一人一狼才算是开了荤。阿宝会将血和内脏给夜,再自己生火烤肉吃,皮则剥下来,如此处理先前的熊皮那般,将连肉的部分剜去,再用火烤干,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而这些在山里头生活的技巧,也多亏得玉石手把手的教导,阿宝才不至于在山里又饿又冻。只是她年龄尚小,到底做得不是很利落。晚上她则带着夜爬到树上睡,往往一觉醒来便是满脸的泪水。
阿宝终是没有再回村里瞧瞧,只是在山里的最后一天,她神情坚毅地朝着玉冕村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在心中与她最爱的小山村告别,亦是起誓着未来之路。
做完这一切,她便腰系熊皮囊和小匕首,身揣爹爹给的香囊下了山。夜自然是不离不弃地跟随在她的身后,短小的四肢灵巧地避过那些拦路的灌木丛和浅滩溪流,始终在阿宝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紧紧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