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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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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阿宝醒来的时候,她已被安置在了屋里的大床上,身上还盖着棉被。她揉了揉咕咕乱叫的肚子,发觉夜很不安生地在屋内转来转去,时而朝着半掩的门外探出小脑袋瞅瞅,也不知是因何不安。
阿宝迷糊地回忆起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在她看来很恐怖的黑衣男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她的面前,连那对居心叵测的老夫妻也无故丧命。如今却唯独不见少年的身影,她没有因为眼前突如其来的死亡而害怕,也没有因为那些人的死亡而感到同情。事实却是,她有些担心少年会就此将她扔下,独自离开。这种恐慌在她心里渐渐蔓延,并且不断让她愈发不安,就和当初被爹爹抛弃在山洞里的心情是一样的。
一旦转身、一旦离开,便是永别。阿宝大大的眼中终于浮起重重的惧色,她有些失焦地望着破旧的木门,嘴中开始反复重复着:“爹爹,不要扔下阿宝。”
急促地推门声并未唤回阿宝的神智,她的思绪又停留在了被屠村的那一夜,而这将是她一辈子的心魔,仇人不死,便会永远纠缠着她,反反复复。
夜不安地低吼着,似乎也感应到了阿宝的害怕。
少年的额上渗出了薄薄的汗珠,他在屋外听到了屋内的动静,道是阿宝醒了要吃东西,怎料还未走近,便听到那几近哭泣的哀求。
推门,却瞧见那原本笑容甜甜的小小人儿只是蜷缩成一团,将自己包裹在层层的被褥里,原本粉嘟嘟的脸蛋上挂满了泪珠。他连唤了好几声,都不见回应,登时慌了。
被黑衣男子带走的那一日他不慌不忙安排下了一切,以至于现在终于从噩梦中解脱。被毒打至斯,不管是铁烙还是挑筋他都咬牙忍受,但此刻他却惊慌得有些不知所措。
未加多想,少年只是凭着本能将阿宝从被褥里抱了出来,就像先前她安慰他那般,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用仍旧带着些许沙哑的温润嗓音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阿宝不怕,没人会扔下阿宝,爹爹不会,小哥哥也不会。”
渐渐地,阿宝的声音弱了下去,长长的睫毛还挂着晶莹的泪珠,但漂亮的大眼里已经恢复了往昔的些许神采。她伸出手,勾住少年的脖子,将脸埋在少年的衣襟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道:“爹爹和娘亲扔下了阿宝,他们死了,给阿宝糖吃的奶奶、帮阿宝做小木马的伯伯,都死了。”
少年拍着阿宝的手微微一滞,眼中多了些复杂的情绪。过了半响,他终是叹道:“小哥哥不会,我发誓。”
“发誓?”阿宝倏地抬起头,好奇地问。将藏在心里的秘密倾诉给少年听,让小小的她暂时松懈了压在肩上让她时时刻刻喘息不得的仇恨。她默默地对自己说,要将这一切深埋心底,等到将来,等她长大成人,等她找到仇人将他们砍伤千刀万刀。
小孩子的注意力本就容易转移,更何况阿宝是刻意地提醒着自己不要想起、不要回忆。所以,她很快就止了哭,反问起少年发誓是怎么一回事。
少年以为阿宝不信,还真欲郑重其事地朝天发个誓。岂料,手还没抬起,阿宝已经嘟着嘴摇起了头:“发誓是骗人,小哥哥你骗人。”
“发誓怎是骗人?”少年有些哭笑不得,他先前怕黑衣男子起疑,故意装作对逃跑一事已然绝望,不仅如此还沉默不语犹如行尸走肉般。直到碰上了阿宝,耳边才时时多了个像小鸟般唧唧喳喳的声音。没开口的时候本以为小孩子是很好哄的,没想到,待真和阿宝说上了话,却也有让他哑口无言的时候。
阿宝误以为少年在向她虚心求教,连忙一脸老成地皱起眉,也不知是学谁,老气横秋地说:“焰姐姐说了,男人发誓都是放屁,一文钱不值一个。阿宝有问过焰姐姐是什么意思,她说发誓就是骗人的东西,绝对不能相信。”
阿宝甫一说完,少年的表情愈发僵硬了。他实在想象不出阿宝口中的这位焰姐姐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竟会对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说这种话。
“这不过是一个人的片面之词,作不得数。”少年似乎想将这一错误的观点从阿宝的脑海中纠正过来,也不管阿宝听得懂听不懂,就这么同她讲起了道理来。
谁知,阿宝的表情愈发严肃了:“焰姐姐说了,男人越解释就越是在撒谎。而且爹爹也说了,誓言许之一生,唯有待到须发尽白、踏入棺材一日,才可断定誓言究竟是否为誓言。阿宝记性很好,能一个字不漏地背出来,虽然阿宝不明白爹爹在说什么,但是阿宝知道,随随便便发誓,就是骗人。”
“那你要如何才能相信呢?”少年发现自己向来没什么耐心,但面对阿宝的时候,他却似乎从未有过不耐烦。
“你要当阿宝的小相公,我才相信你说的话。”
“小相公?”少年越发哭笑不得了,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阿宝面粉团似的脸颊,淡笑道,“你这小丫头知道什么是相公吗?”
“知道!”阿宝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你要是阿宝的小相公,就要一辈子陪着阿宝不能离开,否则就是无情无义、不仁不义。还要保护阿宝不受欺负,有好吃的留给阿宝吃,力气活抢着做,就像爹爹一样。”
“那你做什么呢?”少年反问道,笑意愈发深了。
阿宝听后,还真的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了。她歪着头想了很久,才咧开嘴,用力地拍了拍少年,保证道:“小相公,你放心,阿宝也会对你很好的,你要是受欺负,我就帮你打回去。”说完,她还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
“嗯,听上去还不错。”
“那当然!”阿宝得意地露出白白的牙齿,大眼睛可爱地一眨一眨,“你待我好,我也待你好,这就是我俩的福气。”
“那么,小相公就小相公吧。”少年带着血痕的脸庞仍旧显得有些狼狈狰狞,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别说俊俏了,连清秀都跟他挨不上边,唯有那双桃花眸闪亮得犹如天上的星辰,也亏得水灵灵的小阿宝非但不嫌弃,还黏他黏得紧。
他自己也知阿宝其实并不明白相公两字代表着什么意思,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过家家,但面对眼前这张充满期待和依赖的小脸,他便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语。
听到少年的承诺,阿宝乐坏了。从当初第一眼的同情,到每日悉心照顾的相伴,再到如今不自觉的依赖,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的阿宝就像捡到夜那时一样,又捡到了一个小相公。
就像是天生的直觉,她知道少年是不会伤害自己的,一如她愿意相信少年口中的承诺。
少年见阿宝破涕为笑,便也放心了,一想到先前的事才做一半就被阿宝的哭声打断,如今再忆起,自是坐不住了。只是,他一起身,阿宝便又不安地拉着他的袖子跟着他站了起来。
少年叹了口气,摸了摸阿宝的小脸,牵着她的手,将她一同带出了屋子。
屋外,停着他们当初乘坐而来的马车,马车四周围着厚厚的干稻草,只是马儿却已不知所踪。地上摆着一个钱袋、全部的干粮和打火石等物,却不见王姓夫妻和那黑衣男子的尸身。
少年没有作声,只是松了阿宝的手,自地上捡起打火石,点燃了一堆干稻草。
风一吹,火势便涨了起来,稻草瞬间就燃烧得很旺了。火焰烧到马车的时候,发出了嗞嗞的声响。
少年拉着阿宝站在小屋前,默默地看着火舌将马车点点吞没。冲天的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庞,映照着他们平静的表情。
夜似乎很怕火,它缩在门后,对着大火低吼着,不敢再像先前那般围着阿宝的脚边打转了。
阿宝静默地睁着双大眼,那一夜也是这样的大火吞没了她最爱的玉冕村,她最爱的爹和娘,让所有的罪行再也无迹可寻。
她突然明白了,少年这是要将一切烧成灰烬,那些带给他们痛苦的人和回忆,都会随着这场大火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抬头看了看少年坚毅的侧脸,阿宝默默地咬紧了牙,总有一天,她也会学习她的小相公,用最痛苦的方法让那些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天!
这场大火烧了很久很久,他俩的脸庞一直被火焰映得红通通的,以至于阿宝并没有注意到少年愈发苍白的脸色,她只是慢慢察觉到那只牵着她的手越来越凉、越来越凉……
直到一切化为了灰烬,直到一阵大风将这些火焰灰吹散至远方,火势才慢慢地弱了下来。
少年晃了晃瘦削的身体,干裂的唇瓣如纸一般的白,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他身体的好几处伤口又透过那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衣服再次渗出鲜红的血来。倒地的那一瞬,他努力地看了阿宝一眼,动了动唇,想要安慰她说声“没事”,却终是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阿宝只觉得身边有重物向她倒来,待明白过来,已经见到少年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她的心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想也没想就朝他扑了过去,用小手亲轻轻地盖在了他挺挺的鼻子上。
那微弱的暖暖呼吸让阿宝松了口气,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终是忍不住眼眶泛了红。她咬牙没有让自己哭鼻子,拼命拉着少年的手臂,想要将他拖入屋中,放到床上。
少年看似瘦弱,分量倒是不轻,阿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夜的帮助下将少年带进了屋子。
看到少年好几处不断流着血的伤口,阿宝难受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飞快地奔到屋外,从那些堆砌在一块的行李中翻出了黑衣男子随身携带的伤药。
这些伤药都是平时由阿宝替少年抹的,只可惜治标不治本,并不能彻底医治,足见黑衣男子的用心险恶。如今那三人一死,少年紧紧悬着的一颗心便也放下了,这一放松,咬牙忍住的疼痛便一股脑地袭来,再加上身心的疲惫,自然让伤口恶化了。不仅如此,即使伤口被及时涂抹了伤药,但因为一直以来都没有好好吃睡,当夜还是因为身心疲惫而发起了高烧来。
阿宝急得团团转,她好不容易摆脱了一个人的日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像石头哥一样待她好的小相公,可现在却被病魔和伤痛折磨得不醒人事,随时可能像她的那些亲人们扔下她一个人,再也不会醒过来。她知道生病有多难受,却也只能眼睁睁地守在他身边,什么也做不了。
少年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也不过是喝两口水解解口渴,便又接着失去了意识。
阿宝照顾少年的这两天也是日日担心得睡不好、吃不饱,只能替他擦擦伤口、敷敷额头。
直到两天两夜后,少年这才出了身大汗,痛苦地梦呓了一晚后退了烧。醒来的时候,阿宝又不争气地哭鼻子了,手忙脚乱地替少年又是倒水,又是擦汗,笨拙得让人怜爱。
少年是感动的,眼前这个小女孩对他的不离不弃和那种害怕失去他的惊慌依赖一直暖到了他的心里。小相公也好、小哥哥也好,他第一次如此被人依赖着,就像他曾经的渴望。这一刻,他确实在心里发下了重重的誓言,除非她抛下他,否则他绝不主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