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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属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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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看罢两个人后,便轮到步溪归。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最后一点余晖也叫山川收拢。
天空一片苍蓝,逐渐被墨色层叠浸染。
步溪归寻了一处河边地势较高之处,让人就地扎营。
篝火灼灼燃烧,尚未完全干燥的木柴落入火堆之中,发出“哔剥”的声音。
秀荣熟练地架木柴吊起锅架,炖煮提前准备的汤饼和肉干。
锅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氤氲锅架前人的眉眼,凌云意托腮坐在篝火旁,看着摇曳的火焰走起了神。
平静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殿下,要不要帮属下也算上一算?”
凌云意抬起头,眸子被篝火映得格外明亮,直勾勾地看向步溪归:“你?”
“嗯。”步溪归略微点一点头,语气淡然。
黑到甚至有些泛蓝的瞳孔深处,倒映着凌云意小小的身影:“听他们说您算得格外准,属下也想试试。”
小簇的火焰在凌云意瞳孔深处摇曳着,半晌,他懒洋洋伸出手,下巴高高抬起,倨傲道:“左右我现在无聊,就赐你这个机会吧。”
步溪归眼底笑意加重,将自己的手横置于凌云意面前。
凌云意伸手,将他的手往自己跟前拉了拉。一手按压在步溪归手腕上,低头借着火光去看步溪归掌心的纹路。
袍袖随着步溪归的动作略微晃开一些,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小臂。
不过寸许长的手臂上,有着三四道陈年旧疤。
凌云意眼睫垂下,敛去眼中情绪,指尖轻轻擦过步溪归掌心纹路。
步溪归牙根发痒,没忍住轻轻地磨了磨。
夜空全然静谧,凌云意的声音宛如滴竹之声,缓缓流淌:“步将军年幼时,家中情况不好。及至七岁之时,家中发了一笔小财,此后如意顺遂。及至十四岁时,您便开始征战沙场。不过……如今您功高盖主,还需得韬光养晦为好。”
他说得笃定。
一旁正在搅弄锅中汤饼的秀荣没忍住,偏头看向凌云意。
可……
事实跟凌云意说得完全不一样啊。
秀荣有些呆地握着勺子,竟不知该说什么。
身为步溪归的近侍,即便追随步溪归的时间并不算长。
但早年往事,她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
且不说幼年之时,步溪归跟在父母身旁,怎可能情况不好。
七岁时,他身陷囹圄,又怎么可能如意顺遂?!
功高盖主,更是无稽之谈。
东越国君忌惮谁,都绝对不会忌惮他。
秀荣拧眉想要说话,步溪归却微微摆手。
她把话止在嘴边,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步溪归,听得他的声音响起,甚至有些愉悦:“殿下料事如神,属下实在佩服。我七岁时,的确遇见过一桩此生难忘的好事。”
他一双眸子含着三分笑意,目光落在凌云意身上,似乎带着几分深意。
凌云意像是被他看得有些不安,别过脸,语气不满道:“看什么?”
“没什么。”步溪归也不恼,只是移开目光。
他接过秀荣手中汤勺,替凌云意舀了一碗煮好的汤饼。
汤饼被炖煮得甚至有些过头,边缘模糊在汤里,像是漂浮在天空的云。
细碎的菜干和肉干在被炖煮之后,显得脆嫩鲜亮,在汤底中浮动。
凌云意鼓着嘴巴吹了吹,才小心地用勺子挖起一勺放进嘴里。
步溪归一直看他,见他大口大口吃下,也给自己盛了一碗。
夜色变得浓深,凌云意裹着厚重的毛毯在一旁提前布置好的“床架”上睡熟,其他人或坐或躺,或卡在树杈之间,也沉沉地睡了去。
步溪归坐在篝火旁,独自守夜。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凌云意呼吸声清浅,却像是敲在他的心口。
步溪归往后靠倒在石头上,抬头看着天空上点点星辰。
河岸边生着棵枝叶分外茂盛的树,树影摇晃着落于他脸上。
步溪归手心轻握,恍然间想起一桩早年之事。
那年风沙极大,即便是在王庭之中,也刮得人双目发涩,脸颊生疼。
他蜷缩在路边的草丛里,拳脚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脸上身上,痛得他几乎要哀嚎惨叫出声。
日光亮得在树叶边缘晃出一片金色的光晕,却投射不下半点在他身上。
他咽下喉头弥漫而上的血腥气,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
隐隐约约地,却瞧见有个鹅黄色的身影自树梢上而下,朝着他的这个方向扑了过来。
脆嫩的声音响起,又透着几分蛮横:“你们在做什么?!”
长长的袍袖扫过他的脸,带着浅淡的竹叶的香气。
那几个人瞧见对方,终于停手,却又将脏水泼到他头上:“殿下,这东越来的劣种竟敢在背后骂您,正巧被奴才们撞见。奴才实在听不得他这般侮您欺您,才会出手伤人。还请殿下明鉴。”
他试图替自己辩解。
可方才的拳脚伤了内腑,一张口,血沫自口间溢出,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当真要命折于此。
却听到那人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他既骂的是我,那也得我亲自报仇雪恨。你们替我打了他,我还怎么报复?宫里有你们奴才自作主张的份吗?”
那声音蛮横、娇气,叫人心生不喜。
落入他耳中,却宛如天籁之音。
“行了,抬我宫里吧。可都当心着点,要是他伤了死了,我可要拿你们是问。”
一颗毛茸茸的头探过来,软乎乎的手指摁在他胸口上,轻轻地按了按,像是在判断他的死活。
意识变得模糊之前,对上的是一张干净明澈的脸。
……
“你在做什么?!”一颗头毛茸茸地探过来,对着步溪归道。
些许散落的头发擦过他的鼻尖,步溪归眼皮微垂,自下而上地看向凌云意。
篝火照亮凌云意的半边脸,其上还生着一层细薄的绒毛,越发像是小狗好奇探过来的嘴筒子。
“属下在想些旧事。”步溪归坐直身子,看向凌云意,“殿下怎的还不休息?”
“我睡不着。”凌云意薄毯裹住自己,坐在篝火旁,有些委屈,“我不想去东越,也不想嫁给什么东越的国君。”
他眉眼收敛微垂,目光直直地落在火焰已经变得微弱的篝火上。
此处是姜国与东越之间最后一道垭口。
越过之后,便到了东越的地界,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步溪归闻言,略微低下头,挑起一根棍子去拨弄篝火。
新柴落入火堆,原本微弱的火簇陡然变大。
“殿下就那么不喜欢东越吗?”他沉默许久,才说出这么一句,连声音都有些发哑,“东越其实不比姜国差到哪里去。那里气候虽然不比姜国温润,但山高水阔,气象万千。您看上一看,说不定会喜欢。”
“你怎么知道?”凌云意赌气一般道,“万一我看了还是不喜欢呢?”
“那属下就放……”步溪归话说至一半,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他眉头一皱,没再说下去,只是抬眼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春莹轻手轻脚地往这个方向走来,似乎是想过来找凌云意。
瞧见步溪归,她脚步微微顿住,像是不知道该走该停。
“何事?”步溪归眉头拧起,冷声道。
因着凌云意的话,他暂且不打算处置春莹。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允许春莹再做什么不该做之事。
春莹敛下眸光中的恼恨,低声道:“殿下先前从未这般露天席地睡过,我担心殿下睡不好觉,特地想来看上一看。”
“殿下睡不好觉,自有我们费心。姑娘还是早点休息,省得明日走不动路罢。”步溪归语气冷淡,面无表情道。
春莹掐紧指尖,低头应声,这才转身犹犹豫豫地退下。
步溪归沉黑的眸子一直盯着她,直到春莹的身影湮没在树杈之间。
这人留不得。
他刚要张口,肩膀却陡然一沉,似是有人重重地压下。
清浅的呼吸喷薄在步溪归颈侧,像是如鸿毛般轻盈的风。
步溪归却不受控般的手指颤抖,几乎用尽全部意志,才克制住没将凌云意甩出去。
他只轻轻地托住凌云意的后颈,让他能够睡得更加舒服一些,维持着这个姿势枯坐了整整一夜。
……
翌日,出了三岔关,便是东越的地界。
午时饭罢,春莹紧赶慢赶,行至马车旁道:“殿下,东越人您都看过一遍了,可否为我也瞧一瞧手相?”
瞧见她过来,秀荣的眉头便已经皱起。
听闻春莹这般说话,秀荣更是不悦。
“你来吧。”凌云意的声音自马车中响起。
秀荣黑着脸直勾勾地盯着春莹,瞧见她钻入马车,没控制住自己冷哼一声。
小殿下哪里都好,就是有些识人不清。
换做是她,决计不会再让这刁奴近身。
重回马车中,春莹松一口气,将手置于桌案上。
凌云意仍旧一手搭在春莹的手腕上,低头去看春莹掌心纹路。
片刻后,他道:“你应是生在农户之家,但家中还算可以。不过,三岁那年,家中应当是生了什么变故,才将你送入宫中当宫女。”
他说得清楚,春莹却像是有些心不在焉。
时不时透过车窗往后看上一眼,不知在看什么。
凌云意说完,她也只是敷衍地击掌,随口夸赞两句:“您说得真准。”
瞧见春莹坐在马车上不挪窝,凌云意撇撇嘴:“没事你就先下去吧。桌板一直放着,我腿不好受。”
春莹有些不耐烦地道:“您先等会儿,我马上就走。”
说话的功夫,她又往窗外看了两眼。
又过小半个时辰,见春莹还没从马车中出来的打算,秀荣也按捺不住,将门帘掀开,对着她道:“快些下来吧,你……”
话还未说完,不知哪里射来一支飞箭,直往马车中射去。
秋生猛地抽出腰后长剑,横手劈出,将飞箭劈成两段。
“小殿下,坐好了。”秋生扬声对着马车内道,“路遇劫匪,可万万不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