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沼泽》游系

2、chapter 2

　　无论过去多久，别季回想起周时询叫出自己名字的时刻，笑容总是比声音更早传达给她。
　　那一刻她在想，原来自己的名字很重要啊。
　　比起名字身后需要接踵而来的要求，指责或是夸奖，也有人单纯的，因为自己的存在，表达过喜悦。

　　她第一次听到周时询叫她的名字是她升入初一，正式入学生会的那一天。
　　因为母亲在小学部授课，别季从小学部读完直接升入了本部的初中，正值2002年夏天的尾巴。

　　虽然到了处暑的时节，炙热的暑气依旧如影随形，伴随着开学典礼，刺眼的日光晒得别季两眼发昏。
　　别季发育得比一般的女孩早，抽条的时机也来得更快。
　　由于在女孩中身量最高，她和从隔壁小学转来的余娜站在了两条队伍的最后排。
　　一个班级四条队伍，男女各两竖拍。别季的位置正巧和男生的队伍比邻，十三四岁的男生，正是人憎狗厌的时候。
　　一群人站在后排，站没站相，嘻嘻哈哈扭在一起，你撞撞我，我推推你。
　　隔三岔五，别季就会被身旁不安分的身体撞到，身子踉跄。
　　别季冷冷的瞪回去，这个班大多数男生都是小学部直升上去的，和别季认识。
　　也有一些外校转来的，见别季的态度觉得面子挂不住，想出言怼她，被身边的男生扯住了。
　　“算了算了，她好凶的……”
　　“怕个屁啊，你个孬种！”

　　别季呵笑了一声，抬手擦了额头闷出来的汗，将视线从幼稚的男生身上移开。
　　周遭吵吵嚷嚷，唯独别季发起了呆。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所有的一切总是无聊令人生倦。

　　“安静一点。”
　　比身旁伸向自己胳膊拉扯的手，更早进入她意识的是，刚结束变声期的还有些低哑的声音。
　　语气温和，却有着不容辩驳的气势。

　　少年高高瘦瘦，额角的碎发早已被汗水浸湿。初中部的短袖校服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有精神，袖口别着红袖章垂在裸露的手臂上。
　　他看起来很白，因为在太阳下长时间的曝晒，皮肤有些微微泛红。
　　他伸出手挡住朝别季伸手拉扯的男生。
　　向前走了一步，拍了拍面露不耐，正处于叛逆期的男生肩膀。
　　“出来一下。”
　　说话的时候他的嘴角自然向上弧，这是一个惯常爱笑的人。
　　也因着这点笑意，哪怕带着红袖章威信亦折损了不少。
　　同班的男生正逢逞凶斗狠的年纪，觉得丢面极了，梗着脖子一把打掉少年的手，瓮声瓮气的，“管你屁事！”
　　大约是动静闹大了些，随后有几个带着红袖章的男生向少年聚拢，过来询问细枝末节。

　　少年朝身旁的伙伴安抚了几句，带着笑容摆了摆手，已经引起前方老师注意的情况，男生多少带了一点外厉内荏的怂。
　　身后的人退去，少年再度向前走了两步，和闹事的男生相隔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
　　他声音还是温温和和，没有生气的迹象。
　　“出来。”
　　“站到后面去。”
　　说出来话，却一点也不客气。

　　男生涨红了脸，身旁的同学见势纷纷劝说，“快回去吧，老师走过来了。”“冯彬，好汉不吃眼前亏。”
　　……
　　别季勾起唇，讽刺的笑了笑。
　　加害者总把自己包装成受害者。
　　嘲笑还没收回去，正对上少年望过来的视线。
　　他抿了抿唇，眼角微眯，笑容便显露出来。
　　别季冷不防收到少年友好的笑容，僵硬的嘴角不知是收起还是重新挂上。
　　少年向她点了点头，便走进另一条队伍。
　　别季收回视线，脸上的热意却迅速地攀升。
　　比起在太阳下暴晒蒸腾的二十分钟，还要灼热的滚烫。

　　升旗仪式终于在校长讲话后的三十分钟开始进行。
　　初中部各个班私下早就怨声载道，从笔直的队伍到如今的歪七扭八。
　　远处升旗台站着两位男生，其中一个左肩别着红袖章，一眼就能分辨出是刚才的少年。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清晰可闻。
　　“升旗手，初三（三）班邓梵杰 ，护旗手，初三（二）班 ，周时询。”
　　念到邓梵杰时，不远处的班级爆发出动静不小的起哄声。
　　升旗台上一侧的人偏过身子对着哄闹的班级咧嘴笑了笑，伴随着得到回应的三班更加热烈的哄然，别季班级的女孩也开始窃窃私语。
　　别季淡淡扫了一眼人气高昂的升旗手，视线落在升旗杆旁边站得笔直的身影。
　　前额的发丝被汗水沾在额间，和台上另一个站姿松懈的男孩相比，他像一颗挺拔的松树，嘴角微微上扬，视线却始终没有偏离方向。
　　台下的喧闹都与他无关。
　　他听着，笑着，却没有挪动分毫。

　　自从得知了这个人的存在，“周时询”这三个字好像就在她身边时不时会冒出来。
　　学校的红榜里，第一名是邓梵杰，第二名是周时询。
　　优秀学生的照片中，在一众憨憨傻傻的照片里，唯独醒目的，是他一头短发笑意融融的脸。
　　突击检查时会隐匿在人群里的一抹鲜红色。
　　小卖部里偶尔会遇到的身影。

　　别季进入学生会，纯属一个意外。
　　她的母亲是学校的老师，人缘又格外好，年级里的其他老师多多少少会考虑到这一点。但凡在这样的选项里，只要别季能达到他们的及格线以上，就一定会变成榜上有名的存在。
　　而别季，恨透了这种看似优待的特权。

　　小学时，别季遭受到了一次旷日持久的校园凌霸。
　　那时候她还不太懂，为什么有一天，班上的女孩们和一些调皮的男孩选择孤立她。
　　就因为她妈妈是老师？

　　渐渐长大才明白，她们厌恶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来自她身后象征的东西。
　　她所受到的来自成年人的礼仪馈赠，会在幼年的交际生活里被孽力回馈。
　　无论装作多不在意，别季始终只是一个小女孩罢了。
　　笨拙的反抗，和早熟的内心，让她迅速学会了包裹自己。
　　不参加女孩们的活动，和调皮的男生进行武力对抗。
　　那个时期的男生，打一顿就老实了。
　　无论性别如何，拳头说了算。

　　别季在六年级一战成名，有的男生跟她做了兄弟，也有了女生逐渐靠近这个对抗惹事不良少年群体的别季。
　　恰好，新的一批不良少年的头目，是别季妈妈曾经的学生，受过她母亲的照顾，以至于对别季态度特别好，好到周边的同学以为她是哪个区的大姐头。
　　也就在这样的谣言之下，她的交际圈看似日渐正常，表面上不再与人群格格不入。

　　那个时候的男孩女孩，每个人都希望自己不一样，是特别的。
　　只有别季，想把自己隐藏起来。
　　就像哈利拥有的隐身斗篷。
　　可惜事与愿违，班主任像是看出了别季在管束班级里调皮捣蛋的男生很有一套后，热切的推荐她去学生会，并且自认为很体贴的，擅自填上了她的名字。
　　就这样，她被迫成了红袖章队伍里的一员。

　　进学生会报道的第一天，别季才知道，周时询是学生会的副会长。
　　而会长，是一个女生，和周时询同班，叫江曌。
　　江曌有一张标准的瓜子脸，皮肤白净，眼神明亮，扎着高高的马尾，自我介绍也让人印象深刻。
　　“我叫江曌，江山的江，武则天的曌。”
　　台下的一年级生，无一例外的面面相觑，然后窃窃私语。

　　周时询站在讲桌的右侧，支着下巴笑得很开心。
　　二年级的学长学姐也露出一样的笑容，仿佛对新生干部的反应很满意。
　　别季眨了眨眼，不得不承认，这个名字很有魅力。
　　充满了强势和自信，就像江曌本人。

　　最后别季被分在纪检部，这种要和刺头儿打交道的部门。
　　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对她早有耳闻，对于这个安排别季没有多开心，也没有多排斥。于她而言，哪个部门都差不多。
　　至少在纪检部，有一个好处，就是直属于副会长周时询来管辖。
　　周时询在学生会人气很高。因为性格好，会独立完成自己的工作从不麻烦别人，对于他人的困难却会毫不犹豫的出手相助。
　　跟着他的二年级学长学姐们都表现的很开心，还拍拍别季的肩膀说，“你们运气真好，一来遇到的就是周时询。”
　　周·活菩萨·时询就这样成了别季的直属上级。
　　平时他带着二年级的接班人，别季就如同一个隐形的小尾巴，怡然自得的缀在后头。

　　“我还以为你又丢了呢。”
　　周时询冷不丁回过头，望着走在最后慢悠悠的别季笑了笑，朝她招了招手。
　　别季回过神才发现，周遭的人都不见了，只留下了他们两人，站着相隔快有三米远。
　　“他们都进去了。”周时询一句话打破了她的疑惑。
　　“噢。”别季应了一声，加快步伐小跑上前。走到周时询身旁还剩下半臂的距离，别季放缓步子，周时询却纹丝不动，站在原地。
　　别季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少年的头发有些长了，没有风的时候刘海会遮住大半的眉毛，他用指腹蹭了蹭鼻尖，迟疑了片刻，对她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来学生会？”
　　别季没想到周时询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斟酌着要如何回答。
　　说喜欢，谈不上。
　　当大家热热闹闹七嘴八舌参与讨论时，别季安静坐在一旁，问及到她，才会发表自己的意见。
　　她的神情既不怯弱，也没有不耐烦，只是单纯的意兴阑珊。
　　说不喜欢，更谈不上。
　　轮到每周开会的时候，她会自觉的收拾好东西向学生会教室前进。
　　步伐坚定而轻快，她心知肚明，这分明不是抗拒。
　　即便本质而言，只是从一窝交流的沼泽，进入另一团交际的漩涡而已。

　　周时询留意着女孩怔忪的模样，那一瞬间他清晰的捕捉到一丝类似难过的神情。
　　突然有点心慌，犹豫自己是否说错了话。
　　“没有，我挺喜欢的。”女孩摇了摇头，“没有不喜欢。”
　　只是从语气里，听不出一点说服力。

　　关于每个入学生会的新人，周时询都做了一点大致了解，尤其是自己带的这几个人。
　　而关于别季的消息，他却是在班主任办公室无意间听到的。
　　别季的母亲许纭是小学部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初中部刺头不服管的常人眼里的坏学生，恰好曾经都被许纭收拾得服服帖帖。校外闹事，回到学校也会笑着亲昵的喊一声“许老师好”。
　　而那些“坏”学生，对待别季，天然带了纵容。
　　这也是为何别季“恶名远播”，却没有男生找她报复的根本原因。
　　几个常期跟钉子户一样的男孩女孩，只有别季去做检查的时候才会收敛几分，大概是独属于他们的“江湖义气”，或者是“爱屋及乌”。
　　后来有一次年级主任偶然和他提及别季，嘱咐周时询多关照一下，言语里带着惋惜和同情，这些都是周时询当时看不懂从何而来的情绪。

　　本以为会擅长交往的女孩，在他刻意留心的观察下变得无所遁形。
　　检查时，她走在队伍的空隙处，挺的笔直却格外僵硬的背脊，眼神和表情比平日里更加冷漠和尖锐，目不斜视，完美诠释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执行命令机器人。
　　像是披着铠甲上战场，却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小孩。

　　周时询暗笑，老师们都看错了，这哪里是个善于交往的学生，明明是个深度隐藏性社恐份子。
　　他抽条很快，别季在女生里已经算个子高挑的，但在周时询面前，还是矮了大半个头。
　　“其实学生会的工作很无聊的，但比起无聊的学习生活，还是会有趣那一丁点。”
　　周时询说话的语气惯常带着笑意，好像世上的每一件事在他看来都自成乐趣。
　　别季没想到他一个红榜第二名，堂堂学生会副会长当自己的面吐槽学生的学习生活。
　　她讶异的瞥了他一眼，见周时询正垂头认真的看着自己，故作镇静地移开眼神。
　　好像自己表现得自若，刚才的慌张便不复存在。
　　周时询没有拆穿她，见她没有回应,挠了挠额角，径自往下说，“我第一次去检查，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说着短促的笑了一声，“总觉得大家的眼神跟要把我衣服扒了一样，回家后胳膊还起了红疹。”
　　别季不自觉抬起头去看他白净清瘦的手臂。
　　“…… 一开始以为是过敏，结果发现是我自己太怂了。”
　　语气的笑意，好像说的不是自己的糗事。
　　别季的嘴角也微微上扬。

　　“这种症状消失花了一个月，是我终于可以自在的在每个人的眼皮子底下装腔作势狐假虎威的时候。”
　　别季终于笑了出来，周时询打趣自己的时候也是毫不手软。
　　“你知道，第一步要怎么做吗？”

　　周时询察觉到面前女孩神态的松弛，自己紧绷的弦也卸了大半。
　　他歪着头盯着她抬头时上扬的双眼。
　　“向人表达谢意的时候，一定要看着对方的眼睛。”
　　一边说，一边点了点自己弯弯的眼角。
　　别季抿唇笑了起来，回视他。
　　“谢谢。”

　　高中毕业后，别季在漫长的时间里去回忆过，到底自己是在哪一个节点喜欢上周时询的。
　　细细追究下来，产生少女别样的绮思一定是在高中的时期。
　　可十三岁的别季，已经知道一个人的好，有着怎样具象的形容词了。
　　周时询。
　　一个名词，一个定语，一种修辞手法。

　　2019年的六月，别季再次感受到了这个形容词的威力。
　　“别季？”
　　他喊出自己的名字时，蝉鸣瞬间都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