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童话》西园瑞草

8、8

　　一夜过去，伤口初步结痂，鼻腔内的血腥味也已消散不见。第一次在正式比赛中代表国家队出场就收获进球的兴奋依然徘徊缠绕，巴里希奇与闹铃同时清醒，起身下楼，简单用餐，然后按日程计划前往健身房进行恢复性训练，并在午休之后登上了开往机场的大巴。
　　球队特意选用了去年从莫斯科回国时所乘的飞机，意图以此借来几分那时的好运。这其中包裹着太多回忆，队中大半人员坐入其中时便不由得感慨几句。巴里希奇一面竭力将鼓鼓囊囊的背包塞进行李架——厚外套占据了箱子的大半空间，令他不得不将其余杂物统统随身携带，一面听队友们追忆往事，竟难接话。
　　他安静地坐于登机牌所分配的座位上，感受着气流带来的间或颠簸。
　　抵达布达佩斯城区时天色已近全黑，在近百名球迷的欢呼迎接中，他们入住多瑙河畔的格雷沙姆宫四季酒店。一晚养精蓄锐，第二日下午便前往安盟竞技场进行踩场训练。
　　再次回到酒店时已是晚餐时分。大巴还未停稳，洛夫伦就急匆匆地冲至车门前，被刹车带得向前一晃，差些摔倒。
　　助教拉迪奇便说他：“急什么呢，德扬？”
　　洛夫伦回头，语气十分理所当然：“我要回房间看史蒂文的比赛。”
　　今日的训练任务已经结束，球员们正常的休闲行为教练组无需管束，因而拉迪奇只笑了笑，任由他第一个冲下了大巴。
　　谁知洛夫伦脚未落地，便即回身，向着巴里希奇喊道：“博尔纳，你也一起来看他。我已经让服务员调好了电视。”
　　在教练与队友们一言难尽的眼神中，巴里希奇跟在洛夫伦身后，第二个下了车。
　　洛夫伦表现得夸张，但巴里希奇的急切心情并不亚于他。
　　虽然现在和未来都还拥有着观看杰拉德触球、甚至同他直接对抗的机会，但那只是训练中教练一时兴起的示范动作，那位最初给他留以深刻印象的球员史蒂文·杰拉德，已随着时间流逝功遂身退，仅仅存留于无数比赛录像与众人的回忆之中。虽然此时无法在现场亲眼见证自己的教练史蒂文·杰拉德重返赛场，但洛夫伦既已找到直播，巴里希奇自然不愿错过。
　　他们坐至电视前已是下半场，利物浦2-0领先AC米兰。洛夫伦嫌弃座椅被摆得过斜，影响视野，于是便起身搬动，意图找到观看杰拉德的最佳角度。
　　然后皮尔洛的任意球越过了杰拉德与他的队友们所组成的人墙，将比分改写为2-1。
　　杰拉德虽果断起跳，但却并未能够影响皮球的飞行路径。他慢慢地走回到本方半场，伴随着屏幕之外洛夫伦一脚踹上椅子的震耳声响。
　　此后双方的进攻均缺乏实质性威胁，杰拉德为数不多的射正也被阿比亚蒂挡出门框。直至第77分钟，潘卡罗的吊射再度攻破了利物浦的球门，比分变成了2-2平。
　　洛夫伦扭头哀叹，很显懊丧。
　　看他如此情绪波动，巴里希奇便出言安慰：“别难过，这只是一场慈善赛。”
　　洛夫伦摇了摇头：“就算只是友谊赛，我也希望我们利物浦赢。”
　　话音未落，他们便看见杰拉德抓到机会来了脚大力抽射，可惜球打在了科斯塔库塔身上。
　　洛夫伦高兴道：“你看，史蒂文也想赢。”
　　“史蒂夫·杰拉德——杰拉德！他会在四十码外传球……”他开始哼唱起杰拉德之歌，好似自己就在安菲尔德现场一般。
　　洛夫伦的歌声在房间中回响，米兰的进攻被迪奥拦下，麦克马纳曼将球过给杰拉德，杰拉德带球奔袭半场，分边西塞，西塞又把球传回给他。
　　杰拉德接球，转身摆脱对方防守球员，左脚回扣，然后在禁区线上起脚打门——
　　球漂亮地飞进了远角。
　　比赛总时长为80分钟，这一进球几乎将是绝杀。同样的曲调在安菲尔德响起，洛夫伦调大了音量，开始跟随着现场音大声歌唱。
　　巴里希奇不由得担心起了酒店隔音效果是否足够好。
　　幸好洛夫伦只又唱了一遍，便即停止，转而拿起了手机。
　　“我得给史蒂文发消息祝贺他。”他说，并怂恿巴里希奇，“也给你的教练发一条吧。他前天也给你发了，对不对？”
　　巴里希奇犹疑着点了点头，一时不确定是否该拿出手机。
　　而洛夫伦已低头编辑起了自己的信息，边发还边念叨：“我当时就跟希梅说，史蒂文肯定会给你发消息的。”
　　终场哨音响起，巴里希奇最终还是没有发出给杰拉德的短信。洛夫伦的确只能通过文字表达祝贺，而他想自己或许回俱乐部后当面说会更好些，毕竟国际比赛日结束在即，他们几天之后就将见面，在他们的格拉斯哥。
　　在全场热烈与满怀情感的掌声之中，谢场接近尾声，球员们纷纷返回通道。眼见着直播即将结束，巴里希奇站起身，正预备向洛夫伦道谢并告辞，杰拉德的正脸忽然再次出现在了屏幕上。
　　他当即重新坐回原处。
　　洛夫伦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会有史蒂文的采访。”
　　他看着自己的老队长、巴里希奇看着自己的主教练在屏幕里说道：“现在我有一份正职，我所有的注意力显然都放在流浪者身上，但我也关注着安菲尔德……”
　　现利物浦球员洛夫伦发出一声叹息：“可惜啊，他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客场对匈牙利的欧预赛开球时间定于下午六时。克罗地亚国家队抵达安盟竞技场时，天光正好，球场的透明外壁反射着阳光，直至比赛开始前仍未完全消褪。
　　巴里希奇站于首发队伍中段，跟在布罗佐维奇身后走出球员通道，踏上草皮，开始了自己的第六场国家队比赛。
　　克罗地亚在第13分钟取得了领先，雷比奇接克拉马里奇挑传破门，令他们的即时积分来到了六分，暂居小组第一。
　　此后双方各有攻防，但对巴里希奇个人而言，他的比赛终止在了第28分钟——
　　匈牙利发出界外球，洛夫伦成功地第一个触到了球，但球权几经争抢后最终还是回到了匈牙利脚下。此时人员大多聚集在左路，他们转而从己方右路发起进攻。
　　留于左侧的防守力量有限，巴里希奇赶忙快步上前，伸腿拦阻，意图阻止久贾克·鲍拉日接球转身。
　　他左腿悬空够球，膝盖与对方大腿后侧相触，顿感肌肉拉扯，向后踉跄数步，直退到边线处方才停住。
　　他倒吸一口气，按了按这处反复出现问题的位置，心知不妙，但仍是假作无事发生，勉力重新回到了比赛之中。
　　但他仅仅坚持了一分钟，再难强撑，终于坐倒于地，用外伤痕迹残留的左臂揉压着大腿后肌，只感疼痛加剧。队医急忙进场，他侧过身让他们检查，转头瞥见莱奥瓦茨已换上球衣，不及热身，便须登场。
　　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场地，简单嘱托了自己的替补两句，然后跟随队医返回更衣室，第一时间接受必要治疗，以防伤势进一步扩展。
　　隐约模糊的欢呼声透过门缝传入耳中，他问：“又进球了吗？”
　　弗拉霍维奇拿起手机看了眼，回答道：“是匈牙利进了。”

　　下半场，匈牙利再由帕特考伊打入一球，并将2-1的比分维持到了终场。若非拉基蒂奇门线救险，这一比分还极有可能再遭扩大。
　　克罗地亚以一胜一负的战绩结束了这个国际比赛日，在布达佩斯就地解散，伤员巴里希奇则被安排返回萨格勒布，进行核磁共振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和之前的伤处几乎同样。巴里希奇不觉意外，只觉遗憾，以及些微的、对于俱乐部主教练的歉疚。
　　杰拉德想方设法为他避免受伤，即便伤病的发生与否并无法完全为人力所掌控。他多次让他避开那些更易造成损伤的硬质人造草皮，又认定他为首选主力，极少将他放在替补席上，甚至因此而招致了名宿克里斯·博伊德的公开批评，声称巴里希奇只是在走过场，杰拉德在左后卫位置上的选择完全错误。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而他又一次地即将因伤缺席，背离了主教练的苦心安排与殷切期望。
　　巴里希奇拿着核磁共振成像图飞回了苏格兰，并将它交至俱乐部医疗团队的手中，然后敲响了主教练办公室的大门，内心忐忑。
　　门内一时未有应答，但巴里希奇知道，杰拉德在。他看见他的车停在惯常的位置上，也听到球队的其他工作人员谈起晚些时候的会议安排，并提及了教练现下所在。
　　犹豫片刻，他又敲了一遍门，这次收到了“进来”的答复。
　　巴里希奇依言而为，推门之前先完成了一次深呼吸。
　　他并非没有见过杰拉德生气的模样——对于对手的粗暴犯规、裁判的不公判罚，教练并不吝于以怒火表达不满。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可能需要直面这样的他，他面前的杰拉德一直温柔而耐心，偶有的几句急躁大多发生于训练中，并很快因自己的命令被即时执行而消褪无踪。
　　他忽感畏怯，但无可退缩，毕竟他的左手已经完成了推门的动作。
　　然后他看见杰拉德立于办公桌后，正对门口，面色平静，并无丝毫发怒的迹象。
　　“坐吧，博尔纳。”他只如此而言。
　　巴里希奇应他指令，坐到自己通常所坐的位置上，双手一时不知何处安放，只得紧握成拳悬在身前，心中的局促不安难以遮掩。
　　杰拉德也坐回到了办公椅上。
　　“我很高兴看到你在国家队进球，”他说，“但是，我更希望看到你健康地回来。”
　　巴里希奇垂下头，不敢看他，只低声道：“我真的很抱歉……”
　　他知事情已然发生，道歉无用，但杰拉德的态度令他更生愧疚。倘若教练此时开口责备，反倒事出有因，理所应当，他愿意接受他的一切批评与不满，可现在却只能无能为力地面对他的失望。
　　而杰拉德眉头紧皱，抬头纹越发明显。他说：“不用道歉，博尔纳。我只是对你们国家队的做法有些意见。”
　　“我本以为两天之前就能够见到你，你会出现在从布达佩斯回来的第一班航班上，而不是先被他们带去克罗地亚检查，直到今天才回到格拉斯哥。”
　　“我也曾经为国家队效力，我了解球员们对于国家队的爱。但我只是希望，在国家队碰上伤病的时候，你可以第一时间想起我，好么？”
　　他语调不高，语气也算不上强硬，但其间含义却足够清晰。这是所有国脚都会遭遇到的情形，有关俱乐部与国家队的矛盾一向属于两难，杰拉德当年曾亲身经历过，而巴里希奇明白，自己也到了面对它的时候了。
　　当然，二者并非不能共存，不致必须做出二选一的取舍，但平衡需得有之。
　　于是他向主教练承诺：“我会和国家队沟通，确保这样的状况不再发生。”
　　杰拉德点头，起身走到巴里希奇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好好康复吧。”他说。
　　谈话至此告终。踏出杰拉德办公室门的那一刻，巴里希奇忽然后悔，当初没有应洛夫伦所言，在杰拉德进球的那一刻发出一条祝贺短信。
　　此情此景下，“恭喜你的进球”这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怎样也无法出口，巴里希奇心下明了，自己怕是再也没有讲出它的机会了。
　　即便它只是淹没在杰拉德的收件箱内，成为众多的未读消息或一眼扫过未及回复之一，那也比现在要好上许多。
　　但时光无法倒回，这样的可能性已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