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不至》一只旺柴

34、屠城

　　乌荣大叫：“战败受降者不杀，这是我南疆有史以来的规矩！”突然又将头转向孟郅：“你今日杀我，且看看南疆还会有谁肯臣服于你？”
　　乌荣原本认为孟郅是索命阎罗，待陆尘远一开口，立即察觉这位年轻而又冷峻的梁军将领危险更胜于孟郅，竟转而游说起孟郅来。
　　他生性精明且能言善辩，这几句话确实击中了孟郅的心坎，为父报仇与一统南疆的宏大志远相比，显然后者更为重要。
　　孟郅手握着牛角刀，心中难决，不由将目光投向陆尘远，迟疑道：“阿诀？”

　　陆尘远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眼里却噙着寒霜，凛冽眸光扫过孟郅时，不禁令对方感到一阵寒意，好在他似乎只是不经意的一扫，目光最终落在乌荣身上：“死到临头了，还想着挑拨离间？你倒是说说，为何今日杀了你就收服不了南疆十八部？”
　　乌龙道：“你们如果连战俘都杀，试问还有谁肯投降？你杀我，就是摆明了告诉南疆其余各部，投不投降都是死路一条，等于逼着他们抵死反抗。不杀我，余人才会相信投降才有活路，南疆现在还有十余部，如果每一部都死守到底，你要拿下也没那么容易吧？”

　　乌荣这几句话正是孟郅的顾虑，陆尘远却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谁说的？今夜屠尽百柔，才能以最小代价换来南疆十八部尽数归附，你信不信？”他根本就没理会乌荣，这话却是向孟郅说的。

　　孟郅吃了一惊：“屠尽百柔？”他纠结的只是杀与不杀乌荣，从没想过杀尽百柔一部。因这一仗大获全胜归功于陆尘远的连环诱敌计策，所以孟郅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之前的那番喊话也是恫吓之言，并未当真。这会才意识到陆尘远是真的要兑现战前之言。
　　陆尘远却未给他太多时间惊讶，命令部下将乌荣押入俘虏队列，与先前的那几部首领一起，驰向距离百柔部最近的涂桑部。

　　与留风、留电等部拱卫百冲部相似，百柔部附近也有三个追随它的小部落，分别是涂桑，涂榆，涂林，在梁军攻打百柔部的过程中，这三部早有探子设法接近战场打探战况，梁军在陆尘远的授意下睁一眼闭一只眼，任由其来去自如。
　　现在梁军拿下百柔部，活捉了乌荣的消息肯定早就传回这三部的耳朵里。
　　三部实力衰微，否则也不至于仰仗百柔部鼻息。眼下三个首领正聚在一起商讨应对之策，还未有个结果，梁军已经气势汹汹杀上门了。

　　顾浔陪着韩子峰抵达百柔部之时，陆尘远已率梁军主力出发前去攻打涂桑部，只留下一支两千人分队处理善后。顾浔一下马，撞见的便是梁军在百柔城外落实陆尘远那句“战败屠城”的场面！

　　凡百柔族士兵及寨中十六岁以上成年男子，都被收缴了武器，捆绑住双手，被梁军驱赶着押解到城外旷野上，迫使他们跪倒，整排整排地依次处决。
　　钢刀砍出豁口，箭矢不够了再从尸体身上拔出再用。负责行刑的士兵手臂脱力到抬不起来，又被替换下，再继续……

　　空气中的血腥味几乎浓稠到实质化，梁军队伍中已有年轻者忍不住呕吐，俘虏们从一开始哭泣求饶到后来一语不发、麻木赴死，旷野上除了兵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和战俘毙命前发出的哀嚎，再不闻半点属于人间的声息。
　　比起日间战场上的厮杀，这场安静的，绝望的屠杀，才是真正的修罗场！

　　顾浔来的时候心情是愉悦的，毕竟他是梁国人，梁军打了胜战，解决了边境之患，没有道理不高兴。更何况，这一仗确定了陆尘远绝对不是国贼，他当年付出惨重代价救的人总算没白救，自然感到欣慰。然而，当他一下马亲眼目睹着这狱般的场景时，心中转来转去只有一句话：陆尘远是个魔鬼！

　　这还只是几千人，可以想见，两个月前，三万楚军被屠戮时的场面，是一个较之眼前更大数倍的人间地狱！
　　无怪当时在江州听见程秉烛痛心疾首，悔不当初救下这个祸害，痛骂自己是国之罪人。顾浔此时终于感同身受。
　　他看着遍野堆积如山的战俘尸首，这些异族与他非亲非故，没有一个认识，心中悲愤却难以遏制，虽然竭力克制住落泪的冲动，心绪激荡下却引发了日间与赫古交手时的内伤，一股腥甜直冲喉间，顾浔死死咬住嘴唇，却还是有一缕鲜红从嘴角溢出。

　　韩子峰久居南疆，这次梁军南征的队伍绝大多数都是年轻士兵，竟无人认识他，反倒是有人认出了顾浔，韩子峰连忙用汉话询问陆尘远的去向，得知他已前往桑涂部。
　　顾浔问明方向，一路策马飞驰，恨不得立时出现在陆尘远面前揪住他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意义是什么？
　　两军交战，杀戮只是手段，取胜才是目的。目的既已达到，为什么还要实施毫无人性的杀戮？屠杀已无反抗之力的俘虏和平民？

　　涂桑部离百柔部很近，纵马不过半个时辰，梁军大队人马集已结城下。陆尘远依旧令士兵将“投降活命，战败屠城”那番话向城中喊了一遍。
　　城中不见动静，城墙上火把通明，全是密密麻麻的士兵，显然是押上了全部家当准备决一死战。
　　乌荣和数百名被押解来的百柔战俘被从梁军队伍中提出，一排排押上来，跪倒在涂桑城门外的空地上。

　　一名梁国的军官朗声道：“城中涂桑部众听着，此时投降，尚且还有一条生路，否则战事一开，便再无退路，战败再降的下场，这百柔部便是榜样！”
　　乌荣此时已被堵上了嘴，想要喊话，却呜呜呜发不出只言片语，两眼血红，脖颈青筋凸起，如绝望的困兽。
　　梁军将领说完这番话，再看一眼陆尘远，见他颔首，确认无误，便一声令下，乌荣和其部下近百人霎时人头落地。

　　顾浔一路疾驰赶来，远远看见的便是这近百人身首异处的场景。
　　他闭了闭眼，努力平息下满心愤懑，在战场上搜寻陆尘远的身影。看见他正策马来到孟郅身边，与他交谈几句，随后，孟郅便命人用南疆话将梁军的话转译了一遍，并且表示以百柔部首领的身份作保，这三部只要放弃抵抗，绝对不伤害寨中一兵一卒。

　　没多久，涂桑部城楼上探出一个将领模样之人，以南疆话回应道：“刚才命人传话的是百夷部孟少主吗？”随即要求孟郅现身，在涂桑部寨门正前方的广场上，将刚那番话亲自口述保证一遍。
　　孟郅唯一迟疑，稍后便策马走向广场中心，陆尘远跟随在侧，落后他半个身位。
　　忽然，陆尘远察觉左侧气流有异，立即足尖轻点马镫，借力跃起，一手提起孟郅，向后倒退十余丈，躲过从后方左侧密林中射来的一只强弩。

　　陆尘远在一片惊讶赞叹声中落地，放下孟郅，转头向强弩射来的方向微微眯起了眼，那是与涂桑部仅隔了一座低矮山丘的涂榆部。
　　显然刚才邀孟郅出来谈判是事先商议好的诱敌之策，三部自知，没了百柔部，自己在实力上，单只一个百夷部或者梁军，他们都敌不过，更别两者联手。这一仗靠实力硬拼毫无胜算，只有伺机偷袭。
　　涂榆部早已趁黑在远超弓箭射程之外的山坡上架设好了强弩，涂桑部刚刚借孟郅传话，邀他出列谈判，给涂榆部创造偷袭机会。

　　他们将偷袭的目标锁定孟郅，而不是陆尘远，则是因为，这几部都知道百夷部本就是南疆第一大部，现下又已投靠梁国，以后梁国肯定是通过控制百夷来控制南疆，杀掉百夷部首领，于梁国来说就等于失去了精心栽培的傀儡。
　　就算今日投降，只要借机除掉孟郅，来日梁国对南疆的控制一旦松懈，有的是时机反水。这出尔反尔的诈降招数几年前就用过，不算新鲜。而杀一个梁军将领，梁国自有的是人顶上，并无多大意义。偷袭机会只此一次，自然首选孟郅。

　　三部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但可惜今晚遇到的是陆尘远，所以无论他们偷袭哪一个，都注定失败。
　　陆尘远向涂榆部方向凝视片刻，转头对孟郅道：“你去还是我去？”
　　孟郅怒火中烧：“待我回去点兵，亲自拿下涂榆，提季松的首级来见你！”
　　陆尘远摇头道：“不行，再回百夷点兵，耗时太久。直接从这里去，我让副将徐庆明领一万人马与你同去，戊时前必须拿下。”
　　孟郅断然道：“不行，带走一万人马，你这里便只剩五千，涂桑部虽然实力微末，但寨中万余人的兵力总还是有的，万一他们冲杀出来，你如何能抵挡？”
　　陆尘远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丝狡黠又略带轻蔑的笑容：“他们不敢！”
　　孟郅狐疑：“你为何这么肯定？”
　　陆尘远道：“第一，在我们包围百柔部时，故意让他们的探子来去自如，三部早得知了消息，却无一敢发兵来救，其二，我们来时，路过的那个分别通往三部的岔路口，是三部联手狙击的最佳地段，他们没有在那里布防，却分别龟缩寨中死守。这种对手，胆量可见一斑。他们见我们撤走大队人马，多半会认为是诱他们出城决战之计，别说一两个时辰，就是围他半天一天，只要你和我有一个在这里，谅他们没有胆子出来。”
　　“好！”孟郅听他分析的有理，不再顾虑，当即领着百夷部悄悄隐入大部队中，再从后方撤走。
　　副将徐庆明则奉了陆尘远的命令，点齐一万人马跟随其后。此时战阵最前方还在因那只偷袭的强弩而骚动，在夜幕掩护下，梁军人马悄悄撤走大半，涂桑涂林两部不知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被陆尘远料中，丝毫不敢有所异动。

　　陆尘远安然端坐马上，听着身后大队人马撤离，心想孟郅还是胆子太小，一句点拨不到，他走得这般偷偷摸摸，反容易令敌人生疑。好在他交代了徐庆明，连火把也不必熄灭，就这么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

　　只是，在大队人马越来越远离的脚步声中，却有一道单独的马蹄声，逆流而上，朝着自己的方向缓缓驰来。
　　陆尘远凝眸回望，见那人身形单薄，一袭白衣，在黑夜中极为显眼，心中微微一怔，随即一提缰，迎了上去。

　　“顾先生？”陆尘远对他的出现颇感意外，若是陪同韩子峰前来，为何只他孤身一人，却不见韩子峰踪影？再看顾浔，见他脸色苍白异常，甚至眼眶竟微微有些发红，垂在身侧的手笼在衣袖中，几不可见地微微发抖……
　　陆尘远与顾浔打交道虽然不深，但见过他身陷绝境时的冷静，受缩骨反噬痛楚时的隐忍，对抗毒性发作时的顽强，几时见他泫然欲泣，甚至控制不住发抖的模样？总不致于是冷的。
　　难道是韩子峰出了意外？此念一动，陆尘远速来从容冷峻的脸上难得现出一丝恐慌，惊问：“韩将军呢？”

　　顾浔一时没有接话，他赶到已有一会儿，亲眼目睹了乌荣和其部下近百人被枭首的场面，脑海中翻滚的尽是百柔城下，数千手无寸铁的俘虏和贫民被处决的画面，听他一问，脱口便道：“陆尘远，只有你在乎的人命才是命，别人的性命都是草芥吗？”

　　便在此时，身后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却是韩子峰气喘吁吁赶到。
　　陆尘远本来眸光越来越冷，待认出来者是韩子峰，仿佛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眸光沉静下来。

　　韩子峰顾不上缓歇口气，一上来就死死抓住了顾浔的手腕，低声道：“顾先生，我……我旧伤好像复发了，这会儿，咳咳，这会儿闷得喘不上气来，劳你帮我看看。”一边说，一边拽住顾浔，把他往陆尘远的反方向拖走……

作者有话说

　　要吵架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