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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罪业 ...


  •   韩子峰派出了人前去传话,又看了看跟随在一旁,垂头不语的耿英,动了动嘴唇似想说话,却最终摇头长叹一声,陷入了沉默。

      倒是耿英见他叹气,主动开口认错道:“对不起,韩将军,是我一时冲动了。”

      “你呀……”韩子峰看向他,目光中却并无多少斥责之意,更多像是无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并不是说你有错,救人也是应有之义。但是,你就不能动动脑子,想点别的法子?这些年的南疆话白学了吗?”

      他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我们蛰伏异乡,寄人篱下,又为的是什么?孟少主虽然是真心与我们合作,但他自己还未在南疆站稳脚跟,双方都步履维艰,刚刚你们若与那队百夷士兵动了手,便是给孟郅和阿诀平添一道难题,轻则令他们之间生出嫌隙,重则令两军合作瓦解,你知道么?”

      耿英也意识到这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背后的严重性,头垂得更低了,但还是忍不住为自己小声辩解了一句:“将军说的,我都明白。今日若遇到的是别的事,我不会如此冲动,但是,我刚才见那女孩儿……”他顿了一顿,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决心一吐为快:“刚才那女孩儿,让我想起了小姐,我……我忍不了!”

      只听“啪”地一声爆响,却是韩子峰一掌拍在马鞍上,怒喝:“耿英,慎言!”说着还余怒未消,竟劈手夺过他手里的鞭子抽了过去。

      耿英不敢躲避,挨了两下,脸上却没有不服之色。

      韩子峰抽了两记后,见他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第三鞭高高扬起却抽不下去了,调转鞭柄砸过去,骂道:“说话前能不能过过脑子?这些年都白活了?从现在开始,没我命令,你不准擅自行动。一会儿见到阿诀……不,你给我在队里窝着,除非叫你,不许露面,听见没有?”

      耿英原就是韩子峰的部下,他发号施令自当遵从,有些老兵知道韩子峰在梁军一众将领中脾气算得上很好了,突然大发雷霆,必有原因,而耿英也是一副做错了事认打认罚的模样,众人不知情由,也没人敢问,一时噤若寒蝉。

      耿英待韩子峰怒气平息后,小心翼翼问道:“将军,可是……我多年不见小公子了,想与他说两句话,行吗?我保证,绝对不会说错话的,要是再说话不过脑子,您把我舌头割下来喂狗!”

      韩子峰看他一副眼巴巴的样子,这会儿平静下来也心软了,“好吧……”话刚出口一想又不对劲:“什么小公子,早就该改口了,要叫陆将军!我看你根本就是没长脑子!”

      顾浔想到韩子峰自己也是一口一个“阿诀”,不由暗暗好笑,紧接着又听他呵斥耿英道:“看你那脸,未上战场,就先挂了彩,成什么样子?还不去找点伤药擦一擦!”

      队中不少人都窃窃偷笑起来,均想:他那脸还不是叫你给抽的吗?
      耿英倒是丝毫不以为意,获得了许可,心情掩饰不住的雀跃。

      顾浔听耿英适才之言,忍不住想到中元节那晚,韩子峰拜祭时,提到小姐之死一度哽咽落泪,适才耿英一说道“小姐”,又惹得韩子峰大怒。
      如果这两人所说的是同一个人的话,这位小姐令韩子峰一提起就两度失态,再加上刚才差点和百夷士兵发生的冲突,对于这位将军之女的死因,顾浔心中有一种很不好的推测。

      同时他更联想到:那日在陆尘远营帐中所见的四尊牌位,前三位都是男子,且身份明确。

      唯独最后那位女子——陆临容,从名字上看,与陆临绍、陆临渊很像是兄妹。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不就意味着,陆尘远与她的关系,要么就是姐弟,要么就也是兄妹。倘若两人真是这样的关系,如何能结为夫妻,还堂而皇之地地宣告于世?

      可是那日顾浔看得清清楚楚,牌位上写的是“先室陆氏讳临容之灵位”,立位之人是陆尘远。

      所以,陆尘远和陆临容,这两人中只能有一个是陆晔霖的后人!

      这就呼应了顾浔对于韩子峰说谎,陆尘远并非他本名的猜测。

      三年前那晚,和叔嘴里喊出的——宁诀,才是他本名。

      就在他顾浔潜心思索时,行军已经抵达百冲部城楼下。

      没有遇到意料中的屠杀场面,整个部落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生息,除了己方军队,更看不见半个城中居民,仿佛一夜之间这座有着十余万人口的大部落成了无人居住的死城。

      忽然,被押解进城的俘虏中人群中,发出了凄厉的哭喊,用的是南疆语。顾浔不明其意,见那人是个中年男子,衣饰华贵,应当是一部首脑人物。

      那人一边哭一边拼命挣扎,两个负责押解的士兵几乎快要压制不住,从旁又抢上两人,合四人之力,才将他制住。

      韩子峰仿佛知道顾浔想问什么,不待他开口,便先道:“此人便是干冲,百冲部首领干衍之子。”

      日间,百冲部倾巢而出去攻打百夷部时,大本营却被梁军趁其守备空虚一举拿下,干冲沦为俘虏,被押解着前往战场。

      紧接着他便亲眼目赫古携其父干衍逃跑未遂,命丧陆尘远之手。时隔不到十二个时辰,再回到本部,竟然看不见一个活着的百冲部众。

      干冲挣不脱桎梏,只能疯了嘶吼嚎叫,仿佛一头濒死的困兽,到后来声音沙哑,语不成调还是不肯罢休,见无人理他,忽然发音一转,嘶哑着道:“陆尘远呢?我要见陆尘远!!”

      顾浔闻之不由一怔,原来这人会说汉话。

      只听干冲声嘶力竭地道:“陆尘远,你给我出来!我的士兵和部下呢?”

      干冲不仅会说汉话,而且说得相当流利。但是汉话和梁国话还是有区别的,虽然都能听懂其意,但口音上却明显不一样。

      顾浔心中一凛,以汉话作为官方语言的,不止梁国一国,还有毗邻南疆的楚国。而他这些天来身处军营,对南疆局势多少有些了解,百冲部作为实力仅次于百夷的南疆第二大部,是亲近楚国的。

      制住干冲的那几名士兵正七手八脚地试图把他嘴巴堵上,忽然城门深处响起了两道马蹄声,由远及近,正是陆尘远与孟郅并骑而来。

      干冲一见仇人露面,顿时疯狂挣扎,竟然从四名士兵手下挣脱,五花大绑地就地滚了好几圈,扑到陆尘远马下,红着眼质问道:“陆尘远,你把我的族人怎么样了?”

      陆尘远起先是面无表情地垂下眼,朝马下之人投去一瞥:“你应当猜得到吧?”随即嘴角浮起一丝略带讽刺的讥笑:“或者,换个思路,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这句话就像是一锤定音,粉碎了干冲最后心存的一丝侥幸,他顿时脸如死灰,吼道:“你说过投降活命,却出尔反尔,梁国人都是背信弃义,猪狗不如之徒吗?”

      日间百冲部众已倾巢而出,干冲面对十倍于已,又是突袭而至的梁军,只是稍作抵抗就投降了,所以他认为,百冲部不应在被屠杀之列。

      “更何况,你在与我交战时,并未说过战败屠城这句话!”干冲怒吼:“如若不然,我就是拼死反抗,战至一兵一卒,也不会向你投降!”

      “对,我确实没有对你说过这句话。”陆尘远居然毫不否认:“因为在我这里,你百冲部连投降的资格都没有。”意思是说,百冲部战不战都是死,你愿投降是你的事,我没答应你能活命。

      干冲被这句话噎住,嘴唇抖动半天,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终于明白陆尘远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放过自己。

      他只能又把脸转向孟郅,用南疆话道:“孟郅,梁国贼子言而无信,你今日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就不怕他利用完了你,来日你和你的百夷部,下场比我还要更惨吗?”

      “少把我和你相提并论!孟郅反唇相讥道:“就你这种出尔反尔,临阵反水的阴险小人,还有脸说别人言而无信?你百冲部有今日,是你和你父亲咎由自取,想想八年前你们的所作所为,今日就是报应!”

      孟郅说完后,不耐多做口舌之争,一挥手,便欲将让手下将他拖去处决,却被陆尘远拦下。

      “怎么,不杀他吗?”孟郅颇有些意外。
      陆尘远道:“暂时不能杀。”

      孟郅随即便想到了:乌容,干衍,还有自己的叔叔孟钦,直接参与当年之事的祸首一一伏诛,陆尘远要为陆临渊洗刷冤屈,来日向梁国朝廷陈情,必须有一个活着的参与者的亲口证言,才能取信于众。

      而且,如今自己在南疆的地位再没有人能与之抗衡,百冲部都没了,杀不杀干冲已经没什么意义。
      但若就此饶过此人,孟郅回想当年之惨况,却心有不甘。“未免太便宜了他!”他恨声道。

      相较于孟郅的忿忿不平,陆尘远说话却很平静,他只说了四个字:“怎么可能?”说完对手下扬起下巴,对着地上的干冲一点,做了个跟随的示意。

      干冲立即被两名士兵架起来,拖行着跟在马后,穿行过城中,从北门出,来到一片偌大的谷地。

      这地方四面环山,像一圈高高的井栏,环绕着一片平坦的空地,仰头只能见巴掌大一片浓墨般黑黢黢的天空。
      正值夏季,正是野草疯长的时节,谷地中央野草茂盛,长约齐膝,夜风拂过,带来的不是青草气息,而是新翻掘处的土腥味,夹着浓烈的血腥气息。

      两名一路拖着干冲的士兵将他往草场中央一丢,但听咕咚一声,他仿佛被丢进了坑里,场中静默片刻,随即响起了干冲疯虎一般的咆哮:
      “陆尘远,你这个禽兽……”
      “畜生!猪狗不如!”
      “孟郅,陆尘远,你们两个都不得好死!”

      干冲目眦欲裂,跌跌撞撞朝陆尘远所在方向冲过来,还未及近身,就被一鞭子抽倒,只能趴在地上嚎叫:“杀光我一个百冲部算什么?有本事去打楚国啊!去拿回你们的南平要塞啊!
      送出去八年了,不还是在人家手里?哈哈,哈哈!
      陆临渊到死还嘴硬会有人夺回来的,陆尘远,怎么不奉你兄长遗命去夺回来给我看看啊……
      还有你,孟郅,梁国今日肯助你一统南疆,无非是要你与他联手抗楚,他日梁楚一开战,你会去吗?你敢去吗?”

      不得不说,这干冲也确是一号人物,到这个时候了,还在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

      “会的,但是只怕你看不到了!”孟郅牙咬道,人心最是经不起挑拨,要不是陆尘远要留此人,他恨不得立时让干冲永远闭嘴。

      忽然,陆尘远冷不丁开口,问了个完全不想干的问题:“干冲,如果你肯为当年之事写下亲笔供词,我可以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干冲闻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不及多问,忽然听见有孩童之声在不远处响起,梁军押解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人一队妇孺中走出来,竟是自己的妻子和不满十岁的幼子。

      只听陆尘远道:“给你一个机会,是你活,还是你的妻儿,你自己选。”

      干冲只高兴不过片刻,又跌入深渊,他看了看自己的妻儿,随即狠心转过了头,对陆尘远道:“如果我写了,你当真不杀我?”
      这无异于做出了选择。

      “当真!”陆尘远嘴角带着不易察觉的讥笑,随即一挥手,黑暗中传来妇人和孩子的惨呼声。
      干冲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这么干脆,顿时目眦欲裂:“陆、尘、远!你竟然连女人跟孩子都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谷地的东面高处,一道孤影以上乘轻功悄然攀上险峰之顶,俯瞰着脚下这惨绝人寰的地狱:
      草场中央,赫然呈现着一个临时挖出、占地逾十亩的深坑,坑中横七竖八,尽是尸首,密密麻麻已不知被堆叠了多少层,堪堪就要填满,与地面平齐。
      万具尸山之上,跪坐一人,正是披头散发,状若疯癫的干冲。

      山顶劲风鼓荡起衣袍,顾浔只觉背后一阵凉意,不知何时,冷汗已濡湿后襟。同时,胸腹间却有一团怒火,气血却不住涌上头顶,可谓冰火两重天。

      顾浔不是年少无知的井底之蛙,他在北疆数年对于梁晋两国之间战事多有耳闻,但是,纵然他明白战争的残酷性,但动辄屠城之举还是鲜少听闻。

      陆尘远一夜之间屠尽南疆两部,还面不改色,仿佛理所当然,顾浔一想到他在下达屠城命令之时,也是一如既往地镇定从容,心底寒意更深。

      招摇过市的疯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像陆尘远这样,表面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甚至比常人还要理智冷静,内心深处却暗藏疯魔,杀戮成性的怪物。

      如果放任这个疯子,还会死多少人?

      顾浔很想现在就站到陆尘远面前,亲口质问他一句,何至于此?!扪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为了取胜,还是只为泄愤?

      但是他很清楚,无论是两人关系,还是自己身份立场,都不够资格向陆尘远讨一个答案。

      顾浔不由闭上了眼,暗黑中,仿佛有无数冤魂漂浮在山巅,在他耳旁无声控诉:看吧!看看眼前这一切,要不是你当年一念之仁救下这个魔鬼,就不会有今天的场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罪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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