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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请罪 ...


  •   陆尘远醒来的时候,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的认知中,自己再不济也不会到一句话说完就昏睡过去的程度。

      顾浔也觉得不可思议。从小丑那里顺来的迷药居然好用到出乎意料。此前就是让他做一万次的设想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放倒陆尘远,靠的居然是一把人人不齿的下三滥迷药。

      但是他心里明白,迷药药性再强,若非陆尘远从心底里交付了信任,他不会有这个机会。

      所幸后面这一路再也没有杀手追来。直到他重新为陆尘远处理好了伤口,百夷部大门已遥遥在望,虽然于心不忍,顾浔还是果断的施以银针,把人叫(扎)醒。

      陆尘远纵然心存疑惑,但醒来时,对上的是顾浔一脸凝重,劳心劳力照料病患的表情,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后续的事情更是顺利得出乎意料。

      楚军因火情仓皇撤退,江州守军趁势追击,此一捷。

      徐庆明率军在楚军撤往南平要塞的途中设伏,楚军溃败,被斩首千余,此二捷。

      楚军抵达要塞时,梁军已经占据要塞,楚雄全力发动进攻,企图夺回,却遇徐庆明和孟郅两支部队从背后袭击,双方久战不下,两日后,江州、云州、睦州三地增员陆续赶到,楚军陷入包围,损失惨重,最后楚雄仅率不到两千人马奋力突围,仓皇逃回楚国,此三捷。

      这一役,梁军三战三胜,彻底瓦解了此次楚国针对梁国的讨伐。楚国先后在南疆损失兵力共计逾八万,短时间内再也无力兴风作浪。

      不止如此,在南疆方面,历来与梁国交好的百夷部实际控制了南疆十八部,亲近楚国的势力被扫荡一空,久久困扰梁国南部的异族犯边问题也得以一举解决。

      楚军退兵当日,陆尘远回了一趟那南安城,向庞骏复命之后,他又召集了自己的部下,交代了诸多事宜,然后于当晚悄然出城,再次回到百夷部。

      顾浔觉得于梁国阵营来说,陆尘远就像是一个格格不入的过客,倒是作为南疆异族的百夷,反而是他同气连枝的战友。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似乎都指向八年前的那场失败的招安,以及一个人——陆临渊。

      当晚,陆尘远回到百夷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关进屋子里,直到次日傍晚都足不出户。没有人敢去打扰,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在补眠或修养。

      期间有事想找陆尘远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是先来找到顾浔,拜托他代为传达。盖因此前陆尘远一向独来独往,唯独两次携顾浔同进山寨,在旁人眼中,顾浔便是与他关系最为亲密之人。

      陆尘远倒也不避他,坦然将人请进房中。顾浔震惊地发现,他把自己关在房中一天一夜,竟然是在抄书——佛家的经书!

      这样一个下令屠城都不皱一下眉的人,竟然在抄佛经!

      想到在他一声令下被屠尽男丁的百柔百冲两部,顾浔顿觉无比讽刺。这根刺深深的扎在他的心里,只要一触动,就难受无比。

      陆尘远为人处世,于武学修为和用兵打仗上的过人天分,都令顾浔欣赏、叹服,唯独这一点,成为了顾浔耿耿于怀,不能越过的坎。

      尤其啼笑皆非的是,顾浔见他一笔一画,写的极为虔诚,绝不似伪作。

      那纸上的字迹峻秀端方,清丽谐雅,显然下笔之人曾经用心磨炼过书法。

      但顾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只因这字太秀气了,不似出自一位武将之手。既没有没有陆尘远在沙场那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也没有他在武道上那股睥睨终生,舍我其谁的狂放,虽也笔走游龙、力透纸背,但昳丽有余,却失之豪迈。

      这手字,应该去参加科考,若是出自一位饱读诗书的翰林之手,那就合理了。

      一个人的性格、为人处世,可以随着境遇的改变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但字迹这种常年日积月累养成的习惯要改变却非一朝一夕。

      顾浔顿时想起韩子峰说过的话,陆家当时对这个所谓的第三子的培养,是不打算让他子继父业的。他说八年前陆尘远还是丝毫不会武功,顾浔那时多少有些难以置信,现在看来,当非虚言。

      显然陆尘远在八年前那场变故之后,便投身学武和继承父兄遗志,多动手而很少动笔了,才会有这样这一手与他现在身份格格不入的字。

      这个人身上的谜团让顾浔越来越感兴趣。他本是个淡泊之人,从小到大,除了两次从深渊逃离和追查父亲的死因,还从未有事情让他如此执着过。

      他在陆尘远身上已经投入了过多的关心还尚不自知。不管是一开始的意图行刺,还是后来的暗中跟踪、现身维护,他都认为是出于大义,而非个人情感。

      现在战事已了,顾浔知道这里不需要他了,但他依旧对陆尘远这个人感兴趣,是对于未能揭开他背后谜团的不甘心吗?他不免在心里审问,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执着于他人之事了?

      陆尘远一时未发话,顾浔也并未离去。一个虔诚地书写,一个默默旁观。直到陆尘远抄完最后一个字,搁笔,静静等待墨迹晾干,然后整理好这厚厚的一叠经文,打开了门。

      令人想不到的是,陆尘远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补过一个节日——中元节。七月十五那晚恰逢他带着两万人马秘密出征南疆,所以这场迟到的拜祭一直拖到今天。

      相比起韩子峰来说,陆尘远再祭拜时的表现要内敛得多,全程他都未显露什么情绪,明明灭灭的火光照着他的侧颜,平日那样凌厉强势的一个人,在火光的映衬下也显现出了几分温柔神色,但是看着他挺直的鼻梁下那紧抿的薄唇,顾浔心想,他的内心未必就如外表这样平静。

      陆尘远点燃纸钱,行过拜祭之礼,再将他亲手誊写的佛经一页页烧了,然后就那么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四个火堆前,直到纸钱燃尽,香烛尽熄,还久久不曾离去。

      一阵风起,卷起燃尽的纸钱灰,纷纷扬扬,像是漫天飘雪从夜空中洒落,顾浔就这么看着那个孤单背影,也心生一阵凄凉。

      “陆将军……”顾浔终于忍不住走上两步,想要安慰,却又觉得无力且多余,而那根扎在他心里许久的刺又在蠢蠢欲动,让他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虽然为人淡泊谦和,但其实内心极有原则。终于,他下定了决心,大不了,从此分道扬镳。

      “将军战后不眠不休亲手誊写经文,当是心怀慈悲之人,但我不明白,若真心存慈悲,百柔百冲数万战俘不是非杀不可吧?将军当时只需高抬贵手,就不必事后费这一日一夜之功,一笔一画来抄这佛经了……”顾浔说着,自然而然想到当时那修罗场一般的人间地狱,忍不住话中带上了讽刺。

      陆尘远回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默了片刻,才道:“你误会了……”

      顾浔:?

      陆尘远道:“我抄佛经,不是慈悲,是为了向我二哥请罪……”

      顾浔这才发现,他久久不动,所站的位置,正对的是陆临渊的牌位,而他刚刚焚烧的那叠经文,也只是在陆临渊一人的牌位前。

      “顾先生,你刚才有一句话说的不错,那些人并非非杀不可。但是,我没有时间了。我助百夷部一统南疆,再与孟郅达成同盟,这样梁国与南疆十八部互成犄角之势,便不畏楚军大举来犯,之后有没有我在都一样。但是这件事必须在楚国出兵和朝廷将我带回京师问罪前完成,所以,我别无选择……但是,我得向我二哥请罪,我做的太差了……”

      前面的话,顾浔能听得懂,但是后面这句“我做的太差了”是什么意思?如果陆尘远今日的战绩还叫差,难不成当年陆临渊有更好的办法?

      顾浔没说话,但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把这种疑问投射了出来,陆尘远道:“上兵之策,才是仁者用兵之道。”

      不战而屈人之兵,顾浔瞬间就懂了,陆临渊的策略。

      “你是不是一直不解,我如何与孟郅相识?他为何如此信任我?而且纵然孟郅一人信我也远远不够,我来南疆不过数月,如何能与南疆十八部之首的百夷部结为同盟?这一切,都得益于八年前我二哥在南疆的苦心经营,我今天不过是借他昔日种下的善因来收一个果而已,收的还是恶果,种种倒行逆施,皆有悖他的教诲……他要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而我却让南疆血流成河,一本经书,如何能抵消我的罪业?”

      陆尘远的目光不闪不避,就这样看着顾浔,将这番话平静的娓娓道来。言下之意是:你也用不着讽刺,我抄经就不是向佛祖忏悔,我知道这样做是错,但我不后悔。

      顾浔听完,良久无言,陆尘远并非不知错,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清楚明白,直言不讳的承认罪业,但也昭示了他的决心,从他之前的行事不难看出,他根本不在意朝廷问罪,所以千刀万剐也好,愧对先人也罢,他统统不在乎,他要的不过就是两个字——报仇!

      他心智坚定,远超常人,又满怀血海深仇,本是劝无可劝,但是顾浔自幼际遇坎坷,十三岁离家后就一直寄居寺庙,深受佛法浸润,怀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他既悲悯那些在战争中惨遭屠戮的生命,也悲悯眼前这个囿于仇恨不得解脱的灵魂,他沉默良久,还是决定试一试:“陆将军,我可以跟你做一笔交易么?”

      陆尘远一怔,顾浔这时候不论是说什么劝慰或是呵斥的话,他都不意外,不由奇道:“什么?”

      “你曾经许诺,若我帮你医治好韩将军,今后我若行刺你失败,落入你手,会饶我三次不杀……日前我用掉了一次机会,还剩两次……”

      陆尘远想也不想道:“那次不算,依旧还是三次……”

      顾浔无意在这种事上浪费口舌,便道:“好吧,既然将军说那次不算,那便算我占个便宜,我愿用这三次机会换两个个问题,还请将军不吝解惑……”

      “你想问什么?”陆尘远不置可否。

      “陆将军,你因有悖兄长教诲,便会于心不安,焚经请罪,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在你一声令下之人,未必个个都与你有仇。他们又何辜?南安城外的三万楚军且不说,我不在场,不予置评。但是百柔、百冲两部被屠,是我亲眼目睹。那些人已经投降、手无寸铁,对你已构不成威胁,你却还是将他们赶尽杀绝。须知他们也是人,也有父母亲人,兄弟姐妹,也会执于悲欢爱憎仇怨之苦。倘若这些人还有亲人侥幸存活,也必恨你入骨,他日若来找你复仇,你当如何自处?”

      “嗯……”陆尘远应了声却不答,而是道:“第二个问题?”

      “如果陆临渊陆将军泉下有知,他会希望你怎样做?”这属于明知故问,肯定不是顾浔的本意,就听他接着道:“你若诚心悔过,是不是应当向兄长在天之灵许诺,今后不在重蹈覆辙?否则这经书就不是为了抄来请罪,不过是自欺欺人,求一个安心而已……”

      陆尘远听完,忽然就笑了,只是这笑意是冷的:“顾先生说了那么多,原来不要是答案,而是想规劝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抱歉,这两个问题我回答不了,这桩交易不做也罢。”

      他说完转身便走,顾浔知道自己此举与倒撸虎须无异,陆尘远不发怒已经算不错了,但是原则问题,当仁不让,顾浔心中自有一份自己坚守的固执,当即在他身后喝道:“陆尘远,你回答不了,是因为你无言以对,明知是错,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陆尘远倏地转身,冷冷的道:“对错又如何?顾先生在这里大义凛然教训我,可知这世上有句话: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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