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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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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是一场相遇。
风卷残云,日薄西山。
少年牵着瘦骨嶙峋的老马,舍不得骑。走走停停,伺候家里老父一般仔细。
擦肩而过时,盯着姜刃的剑目不转睛。没忍住,喂了一声。
你的剑,能不能给我瞧瞧。
沈雾停住脚,姜刃也停住脚。
真没礼貌。
然而沈雾说:“阿刃,取给他瞧。”
姜刃听话地取剑、抽剑,递到少年跟前。缓慢的动作,抽取之时,剑本身的声音也是极为清晰。
这是一把好剑。
少年个头不高,人瘦,那双手,也瘦。鸡爪似的。
他双眼泛光,看了好一会。探手,小心翼翼只摸了摸剑鞘。
视线几度来回,最终那光还是黯淡下去,低声说:“真是一把好剑。”
说罢,垂头,提步便要走。
沈雾上前一步拦住他,笑吟吟道:“看一眼,一百两。摸一下,一千两。”
少年心绪未来得及收拾,瞬间跳脚,紧挨着自己的老马,大喊着:“有没有搞错!”
沈雾义正言辞:“没错。我们正经人,做的是做正经买卖。”
少年眼前一黑,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要破口大骂:“你这哪是买卖!你这是抢钱!”
“救命啊!抢钱啦!”
胡说,哪里是抢钱。
你情我愿的事,那能叫抢么。
沈雾手腕一转,折扇点了点剑身,再次扬声道:“如你所见,此乃宝剑,不能以平常价议之。”
啊?
少年眉头紧锁,有些许迟疑。好剑与宝剑,还是不一样的。
啊?
龙老爷子也脚下生风地走过去,瞄了一瞄。管家凑过去,跟着瞄了一瞄。
这剑,应当是把宝剑。
并不长,算不得精致纤薄,但也不是十分厚重。剑身在绯霞之下,七彩凝耀。
这剑——
少年吸了吸鼻子,别别扭扭道:“你这剑,叫什么?”
江湖天地榜囊括世间英雄,剑阁上那块石碑,则记录着古往今来的绝世宝剑。
位列第一的,不是第一剑手里那把朴素至极的木剑。
而是在伫立在剑阁之中的紫光琼,当属万剑之首。
近年来,没有宝剑出世,少年也没听说过。他压不住好奇,再次问:“什么名头?”
自古宝剑不是出自大家,便是与持剑之人相互成就。
每一把剑的背后,都是一段难以分说的恩怨情仇。
“什么名头啊。”
沈雾唇齿间嚼着这字眼,扇面抵着下颚。想了想,扭头去看姜刃,说:“杀过戎敌,算不算?”
燕梁杀过戎敌的名剑,唯有丹阳王那把王剑。
多少儿郎艳羡,又有多少儿郎前仆后继,长埋于地底。
姜刃忽而笑了。
逼近凌厉的五官,棱角过于分明的脸庞缓缓展开笑意。
少年脚跟子后撤。
他眼珠子一转去看剑,咽了咽口水,有些不可置信道:“……王剑啊?”
抬眸,拧眉,盯着姜刃。
“你?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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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丹阳王的王剑,却不是姜刃的。
他十五岁时,还瘦削得不成人样。提着王剑,喘着粗气站在尸山血海中。
那时沈雾带他走,只当随手捡了个顺眼的徒弟,将来为自己养老送终。
未曾想,他那身骨头,当真是剑骨。
沈雾也曾明明白白地说,“姜刃,剑阁或许更适合你。”
蜀中剑阁,世代相传。不入俗世,唯守剑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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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沈雾登上剑阁,亲自去求紫光琼,老阁主立于巨剑之下,望向耸入云霄的宝塔。
宝塔之巅,是剑阁金铃。与紫光琼同属一脉,风雨百年,未曾鸣响。
老阁主说:“不必求剑,真正的剑客,自己便是万万无一的神剑。”
那时沈雾练了十几载的剑,断在空冥谷。他一身家当,不过碎银几两。
恰剑阁外骤雨来袭,刹那间雷光震天,竹海咆哮翻滚。老阁主一语点醒梦中人。
沈雾在塔下,削竹成剑。
此后,天下第一剑,名扬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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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雾第一次教姜刃,也这样告诉他。
“你手里这把剑,称作王剑,是为师为丹阳王铸的。”
江湖上多少人头破血流想要争得这把无主王剑,若不是沈雾当时带了姜刃走,他活不过半月。
“丹阳王去了,王剑到了你手上,是你的机缘。”
“但是姜刃。”沈雾勾唇,“这是丹阳王的剑,不是你的。况且,真正的剑客,不必求剑。”
真正的剑客,练的是剑心。
姜刃听进去了。
后来那些日子,这把王剑,他一直带在身边。练剑时,却不执着于王剑。
路边的草是剑,枝头的花是剑,天地之物,皆可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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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姜刃颔首,回答少年的话:“王剑。”
少年听了就要跑。老马紧随其后呼哧两声,马尾扬得快比天高。
“一百两。”沈雾眼疾手快揪住人衣领,皮笑肉不笑地说:“别想赖账。”
这功夫,这速度,哪是少年应付得了的。
少年蓦然长叹:“吾命休矣!”
他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对着老马挥手,“老黑,来世我们再做兄弟。”
老马鼻息一喷,马蹄狂躁。
“哼。”
这时,龙老爷子眼皮子一合道:“看着不像,一分的货讲成十分,奸商。”
沈雾瞥他,不说话。
管家见状暗地里扯了扯龙老爷子的衣袖,头低得跟栓了百十来斤的大石块一样。
“别拉我。”龙老爷子沉声说:“拿近点,给我看看。”
听听,这话。一股子我倒要看看什么货色这么贵的豪奢。
姜刃遂去看沈雾,只见沈雾那笑容更加真切了:“龙老爷,也买剑啊?”
龙三少那黄金,沈雾还记着呢。
龙老爷子:“……”
“拿走!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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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老爷子清心咒不大会背,只能默念两句“莫气莫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这还是龙三少嘴里爱说的。
龙老爷子退开一些,旁边管家抖抖袖,遮住半张脸,凑到龙老爷子耳边讲话。
“老爷,您忘了,沈老板可是有宝贝的。”
龙老爷子嫌弃神色霎时一僵。
他招手,随侍仆从便为他搬来靠椅。他后仰,一下陷进柔软的靠垫。
还是坐着舒服,气都消了不少。
龙老爷子摩挲掌心拄拐,缓缓说:“怨不得他要去京都。”
为何去京都暂且不提,当下那少年被捉,一番表演也拙劣,沈雾眼底毫无波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少年颤抖着手,不得不往荷包摸索。
“确实不能赖账。”
沈雾面上展开笑,但还没完全展开。因少年继续问:“我身上没那么多银子,就一两,成吗?”
沈雾:“?”
这一刻,空气都弥漫着安静。
突然,沈雾哈哈笑。笑得松了手,任凭少年躲去了老马身后。
笑得仰了身子,肩膀轻颤。
姜刃看一眼沈雾,看见他滚动的喉结,颤动间,白皙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
他下意识唤一声:“师父。”
沈雾看他,还是想笑。
半晌,笑得少年要恼了,他才慢慢止了笑意。
随后折扇一开,望向上头的水墨山河,把玩道——
“我看你要去栖霞山庄,分明是不怕死的模样。怎么现下一百两,都好似要了你的命。”
少年:“!”
少年:“?”
他震声:“那能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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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道,去往的方向只有栖霞山庄。
沈雾扣住人,问他怎么敢,怎么敢这时候去。
落月教三日后要打上栖霞山庄,这个消息,谁都知道。
栖霞山庄早已不是当初模样,日渐没落,弟子拉开了数,也凑不齐双十数。
但多年前,栖霞山庄威震江湖。
那时候的栖霞山庄大弟子陆淮卿,侠义仁心,自是端方君子。江湖上提起他,无一不是美名。
只可惜这样接近无瑕的君子,有一处污点。
那就是正道侠士陆淮卿,与魔道教主宁无方,有不清不楚的一段过往。
爱恨自是难说。
那年正道人士聚集,誓要捉拿下宁无方。陆淮卿亲手予他一剑,却又放他离开,却是众人真真见过的。
不巧,沈雾也见过。
那把剑,还是宁无方为陆淮卿求的。
后来江湖几多变故,陆淮卿与宁无方走到命运岔口。
或许再没有人知道,他们曾在孤寂深夜携手同饮,为彼此遮风挡雨。
也没有人知道,不信神佛的陆淮卿曾三跪九叩登上浮屠寺。
漫天大雪里,为宁无方点燃一盏百岁长明灯。
那是他们不曾相见的第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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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不一样?”
“自然不一样。”
沈雾:“哦?”
此刻少年逃脱制钳,赶快顺了顺心神不定的老马。
鬃毛都快落光,蹄声急促,显然担忧自己的主人。
稳住老马了,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揪着草道:“我是去报恩的。”
陆淮卿被冠上勾连魔道的骂名,栖霞山庄也被世人所不耻。众多弟子离去,不复往日盛景。
便是从前老庄主的嫡传,如今只剩陆淮卿,以及那个据说连话都讲不清的痴傻小师弟。
少年要报恩,报谁的恩。
“自然是陆师兄。”
少年下巴高抬,尚显稚嫩的脸庞满是执拗的维护:“旁人如何说他,我不信,陆师兄的为人,没人比我更清楚。”
沈雾便又问:“当真要去?”
少年重重点头:“当真。”
于是沈雾让开了,没有阻挡这个一心想要报恩的少年郎。也没继续问他要那一百两。
抬眼望去,日暮残霞无所顾忌地涂抹这片天地,笼罩山川。
瘦弱老马与意气少年身影被拉得很长,重叠在一起,渐渐消失于古道。
“沈老板!”
忽然,龙老爷子大喊。
他一口老血堵在喉间:“他去报恩!你去做什么!”
沈雾走了两步回头:“去看热闹,顺便,收债。”
什么人啊!
龙老爷子脸是极臭的。
什么人啊,指不定死了棺柴板里都要带着江湖上最新出的百晓杂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