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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采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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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不是天下人的京都。
姜刃还在朔州时,就常常听人说,京都真是,富贵迷人眼。
但姜刃并不向往京都。
夜里沈雾问起他,他才发现,自己从没有想过,京都该是什么模样。
“师父去过京都?”
四方庭院竹木掩映,沈雾栽种的海棠花早已开过季,一片青绿。
廊檐下灯影婆娑。
沈雾眯了眯眼,一半脸隐在暗处,一半脸瓷白莹润到生了光晕。
他说:“去过。很多人,很热闹。”
这几乎是最朴实无华的形容。
姜刃听懂了。
就像那时候沈雾说,铸剑坊在江南,雨一样的江南。
寒山镇是常常下雨的,下一些缠绵的雨。下在油纸伞上头,青石桥下头。
孩童们玩性大,踩着水坑,嘻嘻哈哈。
不过隔着一方院墙,声音清脆响,比雨滴砸落屋檐还要响。
沈雾偏爱这时候写字、作画。他的字风骨俱佳,但画技,实在奇烂无比。
画人如同画鬼,画山河更不必说,山比日高,河比船小。
姜刃“有幸”见过一次。
他沉默良久,说道:“师父,作画,我还是不学了。”
沈雾:“你什么意思?”
姜刃顿了顿,抿唇补充:“学写字便好。”
沈雾还是问:“你什么意思?”
窗下两人对立,蟋蟀虫鸣。姜刃走近一些,笔筒里拿了笔,然后站在沈雾身侧。
他落下两个字,沈雾。再两个字,姜刃。
极丑。
好悬沈雾当场就要发飙。后来他忍住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说:“明日起,挥剑两万次。”
姜刃应了。
然而鬼使神差地,那日夜里,自己抓了笔,在桌前写起了字,作起了画。
姜刃。
一撇一捺,俱是过往。
这个名字,是老丹阳王给他取的。
朔州地处要塞,直面大梁北方来敌。当年老丹阳王领兵二十万,震出一代和平。
姜刃听着老王爷的故事长大。那时养父总说,咱们朔州,谁不是承老王爷的恩。
他说,五斗,你要记着。
姜刃是叫五斗的。
养父捡到他时,襁褓里气若游丝。因身子总不好,养父带他去寻了街头甄半仙。
甄半仙说,得取个能压得住的小名儿先叫着,日后转好另取。
于是养父给他取了五斗,姜五斗。
你爹我一辈子跟吃食打交道,思来想去,再想不出旁的名字。
五斗就很好。
五斗米,够你小子吃上一段时日了。
后来年岁渐长,身子果然也转好。不再成日担惊受怕,一场风都能要他的命。
直至六岁那年,他才第一次见到老王爷。
那日姜刃跟着养父去王府里送菜,萝卜个头,不爱讲话。
府上众人逗他,生得俊,以后又是多少姑娘梦中人。
姜刃努力板着张包子脸,耳朵却红得跟菜篮里的鲜椒一样。
老王爷见了他就笑。
弯腰,双手兜袖,久经沙场后的血气一丝不见,十分慈祥:“模样不错,叫什么?”
养父挠挠头,替他回答说:“回王爷,叫五斗。”
老王爷不乐意,胡子一吹,“甄半仙给孩子取的?”
养父怂了怂,小声又答:“不是。”
“哼。”
老王爷更加细细瞧,直把姜刃瞧得小身子僵硬住。咧开嘴,一拍手,乐了:“这眉眼生得好!”
多好。
老王爷说,不若取个刃字。同了韧,快刀利剑,又不屈坚韧。
末了,拍拍他脑袋,端的是慈眉善目:“以后来军营,也给我们丹阳军挣挣脸面。”
“王爷抬举。”养父淳朴,红了脸,笑呵呵地应:“王爷抬举。”
老王爷摆摆手,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少让他烧菜做饭,我要的是玉面将军,不是伙夫!”
养父连连道是。
谁曾想,现在姜刃天天给沈雾做饭,也是个伙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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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路途遥远,沈雾这几年来又养尊处优,不花上个把月路程,是决计到不了的。
姜刃不发表看法,倒是同行的龙老爷子有话要说。
“沈老板!我半截身子要入土的,都没喊苦喊累。”
龙老爷子恨铁不成钢,拐杖杵地恨天响,“这才多远的路,怎么又要休息!”
这是沈雾出门第三天,休息第三次。
他在树下摇着折扇,虽是玉骨,但有碎裂之痕。和他那身朴素衣裳极不相配。
龙老爷子目光一扫而过,添补一句:“早日赶去京都,岂不少受罪。”
沈雾抬头:“龙老爷可以先行一步,不必管沈某。”
龙老爷子同行是意外之事,但又在意料之中。
龙家世代经商,在寒山镇是穿金戴银,生意做遍江南已是祖上积德。能做去京都,那更是了不起。
沈雾不会拒绝这样的龙老爷一块儿北上。
起初气氛十分不错,有说有笑。从沈雾要求停下,去荷田采莲时,龙老爷子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龙老爷子站在田岸,跟管家说:“太脏了。”
管家默然,远远望去,语调悠长:“但是沈老板会飞。”
龙老爷子继续说:“太晒了。”
管家:“但是沈老板会飞。”
龙老爷子:“……”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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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雾采莲,应该叫踩莲。
他足尖一点,于荷叶上飒沓而过,偌大荷田,荷花在风中摇曳,白云落下片片轻影,在他身上流连。
“阿刃。”沈雾轻笑回首:“过来采莲。”
姜刃这厢还在给小姑娘银钱,闻言抬首,极浅淡地,轻轻一笑:“好。”
采莲的是姜刃,玩莲的是沈雾。
他将荷花摘在手里,茎干笔直,花姿清丽。自半空飘然落地时,竟真的有几分仙风道骨,宛若神明。
如果他没有做出数花瓣动作,并且试图把荷花放在自己头上的话。
龙老爷子不想看,但又觉得很怪,遂看一眼,又再看一眼。
此刻沈雾坐在石头上,撑着下巴,笑吟吟地喊:“阿刃!”
姜刃直起身。
“好好采!”
沈雾那张俊极惑人的面孔,那双总是雾蒙的双眼,盛满笑意,直勾勾望着他。
“为师要吃最好的藕!”
姜刃似乎也笑了。
只隔得远,瞧不清。他仿佛只是随意点了下头,而后高大身影弯下去。太阳一照,只有一个后脑勺。
“龙老爷,真不吃啊?”
这时沈雾扭回头去看龙老爷子,很有诚意道:“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大梁最好的莲,在江州。
不管是莲蓬还是莲藕,皆是上品。宫中有一道碧江心莲,为梁帝最爱。
老百姓吃不着,但家常做法也别有风味。
尤其夏日,青砖黛瓦的水墨江南,盛开的荷花点缀其间,碧绿荷叶千里绵延,那便是画中之景。
然而龙老爷子不买账。
他硬邦邦地说:“不吃!”
话音刚落,小姑娘端着饭碗出来。她一屁股坐到沈雾身边,叽叽喳喳地讲:“我们家的莲藕,是最最好吃的莲藕!”
这话冲着龙老爷子说的。
然后双眼亮晶晶地,凑到沈雾眼前:“莲哥哥,你说是不是?”
双丫髻梳在两边,长命锁在日光下折光。圆圆的杏眼,嘴边还有饭粒子,摇头晃脑跟小老虎一样。
沈雾并不擅长哄孩子,直接说:“还没吃过。”
小姑娘也不恼,碗一抬,更加高兴了,“给你尝尝!”
哟呵。
龙老爷子看得发笑,扬声道:“沈老板!来这坐坐,那边日头晒。”
不愧是大家族的掌权人,出门一众仆从,上上下下安排得明明白白。
只见龙老爷子面前是一小几,上置时令鲜果,并一壶好酒。身侧是两位侍婢,一人打扇,一人布菜。
沈雾看过去。两个字,奢靡!
转而问小姑娘,“想吃吗?”
小姑娘脸颊红红,腮帮子鼓鼓,“想!”
可惜还没吃上,家里长辈就来寻。是一对年迈夫妇,相互搀扶着,连连唤:“囡囡。”
小姑娘嗯嗯两声,举起藕似的一截手腕,上头银镯叮铃,“祖母!囡囡在这!”
方从石头上蹦起来,恰姜刃采完莲藕回来。一腿的泥,走在草地上,两个泥印。
小姑娘咯咯笑:“大哥哥,你是泥精!”
然后头一转,圆又短的指头指着沈雾,“莲哥哥是花仙子!”
谁让沈雾举莲,姜刃带泥呢。
老人家们歉意失笑,连哄带拉地,将沉迷“美色”的小姑娘带回了家。
小姑娘一步三回头,还在脆生生地说:“莲哥哥,有空了一定要来我家吃饭!”
沈雾含笑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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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就是这点自在。
放眼望去,田里劳作的人还不少。青山一山叠一山,小溪一弯叠一弯。
沈雾吃饱喝足,歇息了一会,让姜刃拿出笔墨,准备大画一番。
姜刃是有些迟疑的。他提着包裹,站在两步开外:“师父,天色也不早了。”
沈雾仰头,蓝天白云。
龙老爷子也仰头,“天色确实不早了,该启程了。”
一个两个,睁眼瞎话。
上了马,沈雾斜倚着,整个人都懒懒散散,倦怠模样。
“龙老爷。”
过了会,他摇着扇子,不咸不淡道:“据沈某所知,去天华门,也是和去京都同一道的。”
“您这到底是急着去天华门,还是去京都?”
谁都知道,龙三少要挑战天华门大弟子,双方约定半月后,在天明台比试。
龙老爷子自然也知晓。
他说:“小王八蛋死外边也不干我们龙家的事。”
沈雾懒得拆穿,照旧慢悠悠地走。期间姜刃为他做饭烧火,偶尔困意上头,趴在姜刃身上就睡了。
龙老爷子简直没眼看。
沈雾还振振有词,养儿防老。自己属于是养儿千日,用儿一时。
龙老爷子暗暗啐一口,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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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接一日地走,那日走过栖霞山庄,沈雾直接脱离队伍。
龙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他沉声问:“人呢?”
管家脸上微妙表情一闪而过,低头回禀道:“方才……”
方才沈雾不骑马,不坐轿,在路边拦了个少年,说看他这把剑,要给一百两。
疯了。龙老爷子心道,想银子想疯了。
沈雾可没觉得自己疯,甚至挑眉续道:“摸一下,一千两。”
少年大喊:“救命啊!抢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