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上巳 ...
-
龙三少如何来的,便是如何走的。
繁星点点,夏日晚风轻软。他于檐下静默站立片刻,突然笑出了声。
沈老板啊,沈老板。
彼时龙三少饮了杯中茶,撇撇嘴,答了句自己不收保护费。
沈雾颔首,左手挽袖,右手执笔。在光影里侧脸线条软下来,眉目极认真。
“你小龙人的名号如今在江湖上可是响当当。”
手一抬,白皙手腕上疤痕显露。姜刃垂眸去看,听见他在跟龙三少道喜:“恭喜。”
这是翻过第二年的夏。
龙三少几乎没有变化,还是那个寒山镇里的纨绔三少爷。但这位三少爷的剑,已真正杀过人。
杀过凶徒,杀过匪寇。听说今岁开春,在十八岛还同天华门的人抢过一件重宝。
“沈老板。”
龙三少道了一句抬举。
回忆起自己那枯燥无比的砍柴生活,终于还是问出来今夜想得到答案的第一个问题——
“当初为什么要送我去三重楼?”
为什么。
沈雾停下动作,抬眸,微微一笑:“那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
那颗假玉珠,骗了他十两。
“所以你就让我去当牛做马砍了一年柴!”
龙三少不可置信。
他一张青肿的脸震惊得都快扭曲了,“十两银子!你早说我在铸剑坊天天给你端茶倒水也成啊!”
沈雾:“用不着。”
话落,直起身子。同身旁的姜刃目光撞在一起,笑意愈发深。
“我乖徒儿可比你能干多了。”
-
沈雾实在不像一个年过三十的人。
过去那不为人知的经历,让他看起来满是历尽千帆过后的从容。
他应当是沉稳的,在极少数的时候。姜刃甚至觉得,沉稳得过于冷漠。
然而多数时日里,姜刃看见的沈雾,都称得上轻慢洒脱。
倾酒一杯,随性而为。
既做得春喜楼上姑娘们的一曲知音,也做得天山居中掌勺大厨的好友,更做得城东破庙里众乞丐的先生。
这是沈雾。
这就是沈雾,岁月也善待的沈雾。
他这张面容,骨相完美到极致。看不出任何风霜痕迹,连鼻尖那颗殷红小痣都是风流意。
姜刃常被这样一张脸蛊惑,一次次失神。
一如当下。
四肢百骸的血液里仿佛有不可控的东西在鼓动,震颤、奔涌。
姜刃难耐地,近乎有些狼狈地抿唇。然后面色如常地错开目光,看向沈雾的后颈。
他不爱散发,总是一根木簪束发。
夜里烛火之光昏黄氤氲,垂头作画之间,后颈展露无遗。脆弱里带着几分美。
明明沈雾什么也没做。
明明姜刃不该再看的。
可此刻沈雾还在同龙三少讲着什么,姜刃却已听不清。
他思绪飘飞,飘回了很久以前。他与沈雾,也曾那么近过。
近到他触摸过他的后颈,与他青丝缠绕,身影重叠。
那是在沈雾酒醉的雨夜,在那青纱摇曳的绵软榻间。
-
那时是开春,冰雪在碧绿盎然的春意里消融。
沈雾开门,于露水清晨迎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
她说:“我、我要卖剑。”
买剑的人比比皆是,卖剑的人却太少了。这人还是位姑娘。
沈雾让她进了坊内,又看了她的剑,摇摇头,说:“不买。”
“为什么?”
姑娘不可置信,霎时抬头。到这一刻,沈雾才看清,她脸上有块胎记。
从额头一直到右眼角,直至往下接近鬓边。如同面具。
沈雾有些讶然。
这样讶然的情绪传达给了姑娘。她一怔,额发抖动,飞快又垂下头。
沈雾握着茶盏的动作一顿。
或许是有些惶恐,姑娘双手都不自觉搅在一起,在身前轻轻地揪着衣裙。
“我的剑,很好的。”
她有些郑重地,又重复了一遍:“阿姐说,这是把好剑。”
-
这确实只是一把铁剑,没有任何特殊。甚至是瑕疵品。
沈雾如实告诉了姑娘。
姑娘呆愣愣地抱着剑,站了片刻,最后还是轻声问道:“不买么?”
沈雾咬了下笔头,在书册上勾勾画画,头也不抬朝屋里喊一声,让姜刃出来。
“你看看,买不买。”
铸剑之人听过太多剑的声音,看过太多剑的破裂重铸。
姜刃还太年轻,他看一眼,仅仅知道这是一把铁剑。
但不知道这把普通的铁剑,用的什么铁,是多少工序,误在哪里。
沈雾这样有意教他,良心发现不做那毫无师德的师父的机会实在不多。
姜刃沉默着,接过了姑娘手中的剑。姑娘小心翼翼地挪挪脚,退开一些。
虽然是开春,但寒冬冷意尚未完全消去,这样的清晨,仍旧不暖和。
姑娘却穿得很单薄。手上冻疮痕迹明显,指尖是红的,皮肤皴裂。
便是脚上那双绣花鞋,花色都不一致,缝缝补补的式样。
然而大概是为了来卖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一头青丝是梳得极归整的。
姜刃扫了一眼,想了想,说:“可以买。”
-
姑娘欢欢喜喜拿了银钱,说谢谢郎君,谢谢郎君买我的剑。
待姑娘走后,沈雾似笑非笑地在桌案后瞧过来,“阿刃,私房钱还剩么?”
沈雾每个月会给姜刃工钱。
照他的说法,亲兄弟都明算账,你在坊中替我给旁人铸剑,自然要给你算工的。
再有,沈雾说,你往后有了心上人,总不能亏待了她。
姜刃没有拒绝。
日复一日,竟然也攒了不少。
“剩。”
姜刃答完,转身又要去练剑了。沈雾朝他招招手,道别练了,过几日是上巳节,咱们出去逛逛。
姜刃霎时顿住脚,垂眸说好。
-
寒山镇被重山包围,上巳节点点灯笼红光亮在其间。从上往下看,如同一簇燃烧的烈火。
街巷阡陌,俱是热闹景。
沈雾出了门,怕冷,斗篷套紧。雪白狐绒,衬得人越发面如冠玉。
不少姑娘打他身边过,羞红了脸喊一句沈老板。
连嘻嘻哈哈举着糖葫芦的孩童,也双眼晶亮地上前来簇拥。
沈雾笑眯眯地点头。
他弯腰,挨个摸过去,说:“去玩罢。”这下萝卜个头的孩子们便高兴了。
“沈老板要记得放灯哦!”孩子们叽叽喳喳挤在一块,不忘叮嘱他。
沈雾还是笑着点头。
街中人多,姜刃紧紧跟在沈雾身侧。一只手,要伸不伸地在他身后。
“阿刃。”沈雾突然昂首说:“为师也想吃糖葫芦了。”
姜刃面色如常地点头,然后脚尖一转直接走去最近的小摊前要了一串糖葫芦。
小贩认得他。
“小郎君,不若给沈老板买些玩意把玩。”
递过去糖葫芦,边指了他旁边的摊子,笑容灿烂道:“新做的,讨个乐子。”
姜刃看出来了,这是在帮隔壁姑娘介绍生意。方才他远远就瞧见,这里冷清。
隔壁摊上姑娘红了耳朵,嗔怪地看一眼小贩,连忙说:“郎君随便瞧。”
姜刃默了一默。
他下意识回首去看沈雾,沈雾察觉到,远远朝他展开了笑。
灯火阑珊,沈雾兀自伫立在那里。身旁是不断往来的行人,他就那么站着,风似乎都绕过他。
一切都慢得停下来。
于是姜刃极浅淡地笑了。
他转回头,在摊前仔仔细细地挑起来。确实是些精巧的小玩意儿。
挨个瞧过去,角落处,有个兔子灯,憨态可掬。
说不上来那一刻姜刃想了什么,但他清楚地听见自己轻声说:“这个。”
-
这一次,姜刃付完钱再回首却没看见沈雾。
他瞬间蹙眉,四下张望也没瞧见沈雾一片衣角。快步走回原地,来不及想,拉住身边的路人便问:“看见我师父了吗?”
“你师父谁啊?”
这是不识得姜刃的。
他说:“沈老板。”
“沈老板?沈老板多了去了。”
“无剑坊的沈老板。”
“啊!沈老板啊!”路人恍然大悟,随后又道:“人太多了,恐瞧见也没上心的。他今日穿的什么?可有什么特殊之物在身上?”
没有什么特殊之物,只是穿着——
穿着同他一样的衣裳。
姜刃常年着玄衣习惯了,夜里临门一脚要踏出去,沈雾却拦住他。
“年纪轻轻,平日里穿得深沉也就算了,今日不许这么穿。”
姜刃的衣衫,多是这颜色,简单好打理。
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沈雾盯他一盯,扬唇,从背后拿出方才藏好的东西。
漆盘上,是件天青色新衣。
“好料子。”沈雾往他身前递了一递,一脸自然:“咱们师徒俩一人一件。”
一样的衣裳,花色也一样。
话落,命令道:“必须穿。”
姜刃想笑,然后就真的笑了。他接过,认认真真地说好。
-
路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顶着奇怪的眼神遥遥一指,“你这般说我便是有印象了,应当往那边看灯去了。”
姜刃道了句多谢,疾步而去。人群中,他目光坚定,直直奔了河岸边。
数不胜数的莲灯点亮这片天地,静默河面也被映得波光粼粼。
船舫缓慢而行,伶人怀抱琵琶轻歌,高楼上文人墨客齐聚,端的是一派盛景。
但姜刃没有心思去看这盛景。
他焦急的视线在每个人脸上扫过,每个人都不是。
正要提步往别的地方去,忽然在桥尾,望见沈雾玉一样的侧脸。
沈雾似乎也在找人。
姜刃起伏胸膛中那颗躁动的心猛然一定。没有迟疑,他径直拨开重重人群一把握住了沈雾的手腕。
他喊:“师父。”
声音与平常一样,清冷里有着习以为常的克制。急促呼吸压下去,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沈雾却诧异回眸。
“阿刃!”回眸的同时便展开了笑意,戏谑道:“我买个灯的功夫,你就不见了。”
“早先还说你不好玩闹,现在……”
声音乘着风,穿过所有喧闹,落进了姜刃耳朵里。
他手下不自觉用力,越来越用力。
于是沈雾缓缓停下了。他垂眼,望见两个人交叠的衣袖。
皮肤相触,姜刃掌心滚烫似火。
他顿了一顿,说:“阿刃,你弄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