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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七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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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月教来得很快。
这是沈雾上山的第三日,方才逗弄着小童,忽眼一抬,起身眺望重山。
“来了。”
老马少年正瘫着剔牙,闻言脑袋左转右转,一脸懵道:“谁,谁来了?”
倒是小童仰头眨眨眼,包子脸一皱,立马奶声奶气地喊:“坏人来了!”
少年便噌一下站直了。
只见小童鼻头一吸,小身板一蹦,撒腿就跑,“大师兄!坏人来了!”
怀里还抱着自己的扫帚,雄赳赳气昂昂,炮弹一样冲出院子去。
小短腿跑得似要化出残影,边冲边喊:“大师兄!大师兄你在哪呀!”
少年将石桌上糕点饼子一通乱揣,慌忙火急也跟着跑。
栖霞山庄里回荡着稚嫩童声,也回荡着古钟鸣响。
弟子们闻音即出,整齐划一地停下练习,一同往殿外大门而去。
“师父。”姜刃适时唤了一声。
沈雾回神,双手兜袖笑了一笑:“走,我们也瞧热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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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中,落月教极体面。
虽说正道人士称其为魔道,但实则教中众人个赛个地有礼貌。
尤其拧掉别人的头时,会笑着说一句:“冒犯。”
旁人一看,冷着嘲讽一句,这不都是宁教主御下有方。
宁无方听了便笑。
是,本教主御下有方。不像你们正道,道貌岸然,虚伪肮脏。
怎么,没人教你们该怎么好好做个人样?
嘴是不饶人的。
事实上,神鬼莫测的落月教,教主不仅嘴生得狂。人也一贯是目中无人,嚣张冷傲。
然而在那一段广为流传的故事中,宁无方当真是痴情至极。
当年正道围攻,陆淮卿予他那一剑,未留余地。
他看着面前的人,只是启唇,漫天大雪里鲜血淋漓地问:“我的阿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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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卿呢。”
龙三少学了一句,麻得自己抖了一抖。
他啧啧两声,叼着草坐在墙头,晃荡着腿又扭头跟樵夫讲。
“我赌一文钱,陆淮卿这些年必定后悔至极。”
“午夜梦醒,说不定涕泗横流。”
说着,那画面就好像浮现在眼前。龙三少更加抖了两抖。
樵夫倒是没应声。
他人高马大,坐在墙头,小山似的。龙三少都害怕他将墙坐塌。
龙三少扫他一眼,又扫了墙底一眼,凑过去续道:“你说是不是?”
樵夫缓缓说:“我不是陆淮卿。”
“哦。”
龙三少想了想,便将那本《戏说》书册掏出来,轻车熟路翻到了某一页。
书上写,第一剑曾应邀栖霞山庄老庄主之约,于山庄对弈数日。期间遇大弟子陆淮卿,第一剑笑言——
“宁无方替你讨的剑,倒是佩你。”
这是那一谈的后记,并无佐证依据,只当做趣事记录其中。
起初龙三少也没有在意。
直到那日他看见沈雾与陆淮卿在一处,庭院深深,草木重重。两个人于亭中落座,棋盘上攻伐往来。
“沈先生。”
陆淮卿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涩然,无奈失笑:“不想再见,竟是如此场面。”
按道理,他该称一句第一剑。
第一剑,天下第一剑。
然而沈雾没有接下这话头。抬手,落下黑子,启唇,漫不经心:“你的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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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后来便有了龙三少夜寻沈雾。
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要送自己去三重楼。第二个问题,寒山沈七,到底有什么过去。
这大抵有些逾矩,但龙三少太想知道了。
张老头总说,无剑坊的沈老板,了不起。龙三少问多了不起,张老头却不多言。
“时机不到。”
张老头摸了把自己老长的胡子,慢悠悠挽了个花样道:“你现在听了,对你没好处。”
难不成现在听了就会死?以后听了就会功力大增打遍天下无敌手?
什么屁话。
龙三少呸他一声,“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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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头,现在时机总该到了罢。
龙三少想,亲自问一问。问一问而已,沈老板再牛,总不能割了他舌头。
况且沈老板虽然心黑一点,为人说话难听一点,喜爱骗人一点。
但沈老板,还是个好人的。
这样的信念支撑他敲响了房门。
只可惜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令他无语且不可置信,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沈雾这样告诉他——
“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龙三少憋了憋,本就青肿的脸,涨得通红。
他飞快瞟一眼姜刃,清了清嗓子,猫伸爪子一般试探地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我是说一种可能啊。”
龙三少声音渐渐低下去,做贼的势态,生怕人听到似的:“沈老板,你就是那位……”
沈雾:“我就是第一剑。”
龙三少倒吸一口凉气。
他挑眉:“你是想问这个?”
龙三少一口凉气没吸上来,瞬间惊恐脸。
怎么一点也不神秘!
是不是猜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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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沈雾最后一笔完成。他搁了笔,转了手腕举起宣纸,自我肯定地点头,“不错。”
哪里不错!
龙三少激动得就要跳起来了。
沈雾继续说:“这画不错。”
龙三少又坐回去了。
沈雾吹了吹墨迹,在灯下细瞧。直把龙三少等得花都快谢了,他才放下画,走过来呷了口热茶。
“不是。”沈雾说:“第一剑,早就不是天下第一剑了。”
“灵剑子,当属现世第一剑。”
“不是么?”
龙三少一下被问住。
是的,照理,是这样的。
“可是第一剑——”
龙三少张了张嘴,忽然不知该如何说。
如何说?
说那年十八岛一战,你登顶武皇,何等风光。如今屈居寒山,可有怨怼,可有恨悔。
“好好学剑。”
沈雾让姜刃送客,已然阖了眼,仰头往圈椅上一靠,有些疲倦道:“你根骨尚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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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三少把书一合,宝贝一般贴身放着。本来想放袜子里的,放不下。
他打眼一瞧,又奇了:“怎么还没打起来?”
当下两方人马,落月教黑压压一片,栖霞山庄却是一眼数得过来。实在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对峙。
只是也没有想象中的火光冲天,喊打喊杀,落月教可谓是彬彬有礼。
为首一人踏出一步,扬声道:“敢问陆庄主可在?”
陆淮卿自然是在的。
他命人开了大门,沉重古朴的巨石大门往两边撤开,他就静静站在那里。白衣圣洁入雪,眉眼如初。
“无方,你既然来了,便不要躲躲藏藏。”
陆淮卿依然是温温和和的嗓音,轻声道:“你出来,我们好好说话。”
“好好说话。”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玉冠墨袍的宁无方自轿辇而下,山风翻滚袍裾。上绣绕阳金乌似要振翅而飞,凝实的压迫感逼得这方天都安静一瞬。
“陆淮卿。”
他几步踏近,开口,眸底都压着阴鸷:“你怎么与我好好说话?”
语气里仿佛都是经年不灭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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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当是恨的。
沈雾坐于高楼屋瓦之上,手边放着清酒。悬落瀑布几乎触手可及,山风带来凉意。
他捞起酒来,浅饮一口,跟姜刃说起这件往事。
“七年前正道围攻,宁无方重伤离去。听说是伤了心脉,靠着奇药九死一生才挺了过来。”
“后来落月教见了栖霞山庄的人便杀,又因为有陆淮卿勾连宁无方的传言,栖霞山庄弟子出走众多。”
“恰逢老庄主咽了气,长老们心思各异,不少人怪到了陆淮卿头上。”
说到这里时,沈雾停了一停。
“七年了。”
他手肘后撑,屈起一条腿,整个人懒懒散散道:“七年了,这应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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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
人生大约是没有多少个七年的。
以至于陆淮卿看到宁无方的那一刻,竟然有些欣慰。
他悄无声息地在他身上每一寸探过,袖中的拳紧了又松。
很好了。他健康平安地站在自己面前,这就很好了。
陆淮卿眼中情绪变化不过一瞬,快得叫人来不及捕捉。
“无方,七年前我便说过,我们之间,是要有一个了断的。”
是,他们之间该有一个了断。
宁无方浑身煞气一收。
他再进一步,勾唇,把玩着指戒:“栖霞山庄与落月教,也该有一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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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算怎么跟少东家交代?”
龙三少托腮,一面专注观看着下方,一面分了心神去问樵夫。
此刻忆起那夜樵夫烧了少东家来的传信,说他不会动手。龙三少还是很震惊。
你们三重楼,杀不杀人,杀手自己就决定了?这是其一。
少东家到底出的什么家?修的什么禅?这是其二。
彼时樵夫在夜里擦拭斧头,宽厚脊背微弓,嗓音低沉道:“我不想杀。”
“为什么?”
烛芯烧得啪嗒一声,人影斜落在窗上。樵夫垂首,沉默很久。
“他不是坏人。”
樵夫说,“他也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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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善恶或许没有明确界限,只是江湖人口中,总要有正道魔道之分。
宁无方修的不是正派功法,乃是众人唾弃的邪魔歪道,依靠吸食功力而成。
此功法虽进步快速,但长期以为只会走火入魔。江湖上若无人制住他,便是一番大祸。
那一年,宁无方还不是落月教教主,陆淮卿也还不是名扬天下的侠客。
春夜细雨,他们在杨柳岸边相遇。
血堕十二寇,被两人联手拿下。镇上万千百姓得救,来问英雄何人。
宁无方说,在下无门无派,一介武夫罢了。转头,敢问兄台师出何门?
白衣少年轻笑,皎洁如玉。
“栖霞,陆淮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