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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冬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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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流传着许多故事。爱恨苦悲、恩怨情仇。
龙三少挑战天华门大弟子的故事,沈雾也觉得有意思。
于是他听张老伯讲了又讲,待到日暮西沉,这才提着酒往铸剑坊走。
还未近门,远远地,瞧见铺外边蹲了个少年。兜帽遮脸,衣衫褴褛,瞧不清面孔。
沈雾停了停脚。
霎时,少年郎抬眸。细碎额发下,那双异瞳微光闪过,有着近乎蛊惑人心的神秘。
他抿唇,缓缓站起身。
寒山镇这地界不大,闹出的事却不少。譬如这少年,一身恶骨,臭名远扬。
沈雾认得他太久了。
“冬火。”遂抬脚走去,弯腰笑着说:“几日不见,长开了不少啊。”
这个年纪的孩子,一天一个样。但冬火风里来雨里去,又有几人能见他真容?
况他不喜近人,倘若你露出点好意,他只会冲着你龇牙咧嘴,满目的警惕狠意。
众人起初可怜他,后来便当路边的野狗,不扔骨头都算好的,更有甚者扔石头。
沈雾五年前来的那一日,遇见他在巷中逃窜。
过于瘦削的身形,像是奔跑时狂风削就而成,眉眼都带着刺人的凌厉。
那是沈雾第一次见他。
看得专注,一时不查被他撞上,两人身子都歪了一歪。
而这“瘦猴”拼命护着的那块肉啪一下落到沈雾脚边。犹豫一瞬,破布鞋下脚一蹬,连多余的表情也没有,头也不回跑了。
沈雾左看看右看看,自顾自捡起来拍了拍。还挺讲究,用麻布小袋包着。
彼时身后还有人在叫骂。死兔子崽子一天到晚净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冬火,给老子站住!
追到沈雾身边,追过去了,又满脸惊叹地倒回来。
哟呵。
寒山镇怎么来了神仙。
确实是神仙。
李老屠握着刀,上上下下把眼前人打量一通。高,挺高。白,很白。
松垮垮的朴素衣袍,木簪束发,一手提着布袋,一手提着酒。
看起来似乎不贵,但那张脸,又是极贵的。
那时候槐花开得正好,小巷里高大槐花探出人家院墙,碎金一般落了满地。
李老屠听见他轻声一笑,问道:“请问,这是你的肉么?”
李老屠接过,回家就跟夫人说,不得了,寒山镇烧了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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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火在院子里喝了碗热汤。
姜刃坐在他旁边,一句话也不讲,也喝了碗热汤。
沈雾不止喝汤,就着花生米和清酒,外加姜刃做的其他小菜。
阶梯上的两个人,坐在一块望天。冬火捧着碗,凝望挂在天上的一轮弯月:“有人来接我,说我是流落的大少爷。”
何止。
来人翻马而下,飞鱼服下绣春刀寒厉。快走两步,单膝跪地,说微臣来迟,望殿下恕罪。
殿下,哪门子的殿下。
“殿下乃太子之后,自然是大梁朝尊贵的太孙殿下。”
哦,太子。
沈雾听罢,花生米往嘴里一扔,后倚上椅背说:“你爹没什么福气。”
想了想,又若有似无地夸赞:“你倒是好些。”
王权更迭从来都是腥风血雨,谁不是踏着尸骨前进。况燕梁至此已是五代帝王,走到了盛极。
太子算是老皇帝最疼爱的儿子,可惜去得早。后来几位皇子相争,金尊玉贵的皇太孙被争到寒山镇做了疯寡妇的儿子。
朔州一战,丹阳王以身筑墙,丹阳王妃孤身死战,燕梁保了下来。
如今,内忧外患最难的一年挺过来了。朝中恰巧得了消息,最名正言顺的皇太孙在江南乞讨。
这如何能行!
老皇帝拖着一口气,下了死令,一定要把人带回去。
于是锦衣卫指挥使谢如晦站在了冬火面前。
哦,谢如晦。
沈雾又说:“他很强。”随即瞥了一眼自觉洗碗的冬火,淡然道:“你最好不要想着跑。”
冬火没想跑。他垂着头,仔仔细细擦碗,低声说:“我要回去。”
长高许多的少年郎,脊背还是那么硬直,短黑的发,和人一样刺。
只是朝堂不比江湖,有时候,接受不了腰板太过硬朗的人。
沈雾便收回目光去看姜刃。
这时候姜刃在练剑,一招一式练过万万次,还是不停在练。
忽然,他收剑,汗珠滴落额角,沉声问道:“师父,他有多强?”
沈雾翘起二郎腿,晃了晃。挑眉,扬唇说:“没我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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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雾应该是很强的。不,应该说极强。
哪怕姜刃从未见过他提剑。
仍记得那一年跟着沈雾来寒山镇,路过空冥谷。
散漫随性的沈雾踏上万丈高崖,抬手,倾酒一倒,谷中漫山遍野的幽云花便为他盛开。
沈雾立在崖巅,望向这披上了雾蓝面纱的妖娆青山,轻声一叹:“姜刃,今日为师教你三十六剑第一式。”
“看仔细了。”
其实那时候的姜刃,看得最仔细的,应当是那片幽云花瓣是如何落在沈雾颈边的。
他清瘦,脖颈也润白似玉,花瓣落上去,实在惹眼得过分。
“师父。”姜刃很清楚地听见自己问:“空冥谷的花,年年开么?”
年年,都开得这么好看么。
沈雾停了动作,垂下手,那截树枝也跟着垂下。
他摇摇头,如同挥笔成诗的大文豪,慨然一笑,不无洒脱道:“很多年不开了。”
很多年了,自他离谷,已有十一载。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开。
毕竟空冥谷,不会再有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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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刃很少有喜爱的东西。
回回梦中,见得最多的,竟然还是那一片花海。从春日开到夏日,四季不败。
他打听过,几乎没有人听过这种花,江湖上,也少有人知道空冥谷这个地方。
和沈雾一样,都是让人难以探寻的事物。
姜刃实在为梦所困的时候,也有掀被而起亲自问一问的冲动。只是他克制住了。
一如当下。
沈雾说:“没我强。”
姜刃只是点头,然后继续沉默练剑。直到冬火要走,沈雾让姜刃送客。
“沈七。”
全寒山镇,只有冬火这么叫他。因为当年沈雾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他一记,就再没改口。
正要起身回房睡觉的沈雾打了个哈欠,半抬眼:“嗯?”
冬火仍旧挺直脊背,兜帽遮住大半脸,月光与廊下灯火映照在那线条过分刚硬的下颚上。
说不清是请求还是怅惘,他道:“能不能,为我铸一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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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火没用过剑。
养大他的疯寡妇,只会用锁链,冬火便也跟着学会了用锁链。
锁链其实并不趁手,尤其冬火还小的时候,总是把自己缠起来。
疯寡妇看了就笑,指着他哈哈乐:“你这贱种,怎么不把自己弄死呢?”
疯寡妇真的疯时,是恨不得冬火去死的。但当她清醒时,又和天下无数慈爱的母亲一样,关怀备至。
冬火并不埋怨。
她疯时,冬火比她更疯。她不疯了,冬火也就正正经经唤她一声娘亲。
这些年来,时常有磕绊,但日子也还过得下去。直到疯寡妇没了。
冬火不信。
他说,娘亲没有死。
街坊邻居初初还劝慰他,后来冬火总说娘亲还在,这里偷一点馒头,那里抢一点剩饭,说要给娘亲吃。
渐渐地,众人就开始嫌恶他。
沈雾却不。
那一年寒冬,暴雪席卷肆虐。
冬火踩着疲乏的步子路过无剑坊,里头沈雾在烤火,远远瞧见他,笑着问了一句:“这么晚了,不给你娘亲带饭回去?”
冬火沉默。
后来沈雾给他煮了碗热汤。
他捧着滚烫碗边,露出简单近乎懵然的一双眼。异瞳不容于世,但在火光里,实在摄心心魄。
许久没有得过温暖的少年郎,认真说:“我叫冬火。”
或许笨拙稚童认为交朋友,皆是应该从名姓开始。
沈雾理了理膝盖上的狐绒搭毯,翻过一页书,点点头,随口道:“我是沈七。”
那就是冬火以为的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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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不是沈雾铸的。
他明白告诉冬火,自己没那力气没那心力。冬火并不失望,他自己来了铸剑坊,要亲自铸。
那日,谢如晦高坐于马上,无声默念牌匾。身边的人眉头一皱,说:“太孙殿下岂能——”
谢如晦摇摇头,“江湖高手众多,切莫失言。”
老皇帝如今身边还聚集着一众江湖能人,否则凭着他几个儿子的脾性,早就弑父夺位了。
谢如晦能坐在这个位置上,一半原因是他那身功夫。
显然,人在朝堂,却也无法不关注江湖。
天地榜号称囊括世间英雄高手,但江湖向来是瞬息万变,比如从前那位横空出世的“第一剑”。
张狂、落拓,惊艳到令人心惊。
谢如晦其实是见过他一面的。
早在京都,早在十八岛浩劫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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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火没铸好那把剑,最终带走了铸剑的锤子。那条锁链,也一并挂上。
他垂眸:“沈七,谢谢。”
沈雾说:“别谢我,太孙殿下。”
别谢我,太孙殿下。要谢,就谢这前路漫漫,再见无期。
走的那天,沈雾没去送,无剑坊闭门谢客。他和姜刃在湖边钓鱼。
冬火坐在这辈子从没有坐过的软轿里,落下轿帘,平静无波道:“走吧。”
湖边,微风。
“一条也没有。”
沈雾不解地去看姜刃,他已经好几条了,实在让人眼红。
“师父,不要说话。”
姜刃比他有经验,声音都刻意压低:“吓着鱼儿,会跑。”
沈雾望望天,又望望姜刃。
“阿刃。”
“明日,我们启程去京都。”
姜刃本是紧紧盯着湖面,闻言疑惑转头。没开口,已经听到了答案。
“去收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