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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阖衢升腾 ...

  •   渭河涓涓,渭道迢迢,山重水复,歧野无覆。

      赵政骑马沿直道踏入咸阳,渭河、泾河、沣河、漆水河、清峪河、三水河、黑河、泔河、冶峪河……诸河拱卫,河上桥道,丧事不衰,河下冰冻,沉鲤不僵。高悬黑白二色,朔风中和,苍劲萧庄,天地之间,唯有他的马蹄声,破冰而行,呼吸着莽野。

      又一重桥,马蹄声被拱形桥柱吸收,诸闾分立,井然有序,四境唯有肃穆方可形容。

      直道宽阔,自东向西,横断天际,分割八荒。夯实的垒土细细铺注,均匀细腻,如同一块温润玉,沉吸,轻呼。天上星河斗转,皆沿此道,地下星罗棋布,皆顺此律。

      咸阳其势,天地互错,飘飘然超其形,杳杳然绝其实。

      恰如鹖冠子篇章所载:
      所谓王鈇非一世之器者|厚德隆俊也|一曰天|二曰地|三曰人|四曰命道|此为四稽|权人有五至|一曰伯己|二曰什己|三曰若己|四曰厮役|五曰徒隶|所谓天者|物理情者也|所谓地者|常弗去者也|所谓人者|恶死乐生者也|所谓命者|靡不在君者也|君也者|端神明者也|神明者|以人为本者也|人者|以贤圣为本者也|贤圣者|以博选为本者也|博选者|以五至为本者也|

      天地阴阳,合契若神。

      赵政隐约察觉精妙之处,碍于年龄眼界,默然骑行,不置一词。

      吕不韦见他深沉不语,遂拍马急奔,待与赵政同行,问道,“公子何所闻,何所见?”

      这真是一道典型的送命题。昔者昌邑王贺,未进先帝子孙亲近,拔昌邑故人为左右,遂废。千年后,钟访贤,嵇扬槌,傍若无人,不交一言,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嵇因此而亡。此问并非咸阳风景,而是考校他对咸阳未来走向的看法,最重要的,是他能否温良恭俭,善待吕不韦的未来。

      赵政思考片刻,“朕弗为也,仲父之恩,敬……”

      吕不韦笑而止其言。

      车马皆停,赵政翻身下马。他和赵姬被暂时安置在秦王宫外的住所,如今秦国上下,政局剧动,朝野不稳。天子七月而葬,同轨毕至;诸侯五月,同盟至。韩吊唁,诸国来朝,各国使者纷至沓来。
      迁枢、发引、下葬、返哭、虞祭、卒哭、附。守丧期间,还有居丧之礼。这些繁琐的仪式将逝者与生者的紧紧联系,赵政从未见过这位逝去的秦王,能让赵政进入秦王宫的贵人全都忙着围绕逝去的秦王。
      他要入秦王宫,必须是秦宗室承认的公子;而宗室承认公子,先要进入秦王宫。这个可笑的悖论,仿佛在嘲笑他如同莫比乌斯环上爬行的蚂蚁,一圈一圈永远绕不到尽头。旧时被邯郸小儿戏耍的愤怒之火,瞬间蔓燃。默默间,又被疲惫月支解。

      赵政下榻休息,囿于一隅,四周近卫把守。并非长久的酣睡。从离开邯郸那一刻,不安徘徊身侧,久未离开。
      再度醒来。赵姬正就着窗边,梳妆打扮,缟素不减她动人的气质,全副武装的战士整装待发。

      赵政爬起来。

      “母,何时入王宫?”赵政。

      “即刻出——”赵姬话未说完,屋下一片喧闹,一队铁骑奔驰而来,顷刻间,短兵交接,把守侍卫厮杀殆尽。

      赵政迅速反应,拉住母亲翻窗而走,他朝着繁华的大路跑去,在邯郸的经历让他有充分的逃命经验,极寒的凉风吹透衣襟,灌得心身发凉。赵政弯腰,分开集市行人,左右窜去,母亲呼喊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王宫,最高大的建筑!他朝那里跑去。

      这么多年来,外婆,小童,殳师,文,赵姬,吕不韦,所有的所有,没人能长久陪伴或者留在他身边,没有人能靠得住,唯有他自己,还有那苦涩的人质生活经验,支撑着不断前进。

      骤然开阔,宫墙宽厚,重台叠楼,把守的禁卫置身其中,也如同雀鸟隐身山林。

      “呼——呼——”赵政停下来,面前的宏大景象令他产生强烈的无力感。是啊,严密把守,充斥着虎狼气象,即便如此宏大,依旧无法掩盖虚伪迂腐的本性,即便是千年之后,超越面前的肤浅的生产力,依旧有千千万万的追随者虔诚的俯首,故步自封。一个破封建都不如的荒蛮古代!突然,那蛰伏已久的蔑视与愤怒冲破凡篱,奈奈滴,跟朕玩阴的是吧,大不了今日就粉身碎骨!

      赵姬终于追上来,她跑得也挺快,呼喊着赵政的名字。

      正巧殿内宣六国使臣,赵政,跟在使臣后面,趁禁卫开关时机,强行突入。

      “当今王上嫡长子,质赵归来,吊唁先王,面见王上,尽人子之孝,完人伦之本。”赵政大声呼喊。

      面前的禁卫已拔出武器,冰冷的铁甲寒光逼仄。
      他硬生生地毫不畏惧,心中犹然产生一种庆幸,如果禁卫真下手,倒是提前终结这场荒唐的穿越,回到魂牵梦萦的现代。

      “当今王上嫡长子。我祖父是安国君……我是大秦先祖襄公二十六代子孙……”无法再前进,禁卫也停滞不动,他报完这一串之后,感受到禁卫彼此交换眼神,然后有人向殿内禀报,有人要把他拉出去。更多大臣好奇地围上来,目光如炬。

      “快走吧,快回去吧~”许多这样的声音,各种各样的阻挠,如同乱蝇飞扑。

      他本以为从抵达咸阳开始,便再也不用忍耐,实在是大错特错,幼稚地离谱。

      “恳请父王准孩儿认祖归宗!我生为秦的公子,长而分离,死我也不走。”

      周围纷乱的诸臣逐渐明了事态,人群总是这样,他们愿意依附于某个强有力的声音,愿意苟且顺从别人的呼喊。他现在直面这木懦的众人,任刀光剑影与思维直面惨烈的现状。

      “高祖惠文王之玄孙…曾祖昭襄王之重孙……祭拜先祖亡灵……”

      许多侍卫近臣游走内宫,通报情况。

      宫门内骚乱纷然,所有人都摸不大头脑,长公子跪在宫门大声宣扬,乞求尽人伦之礼,大家都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时间从清早变为正午,热血也化凉,冰冷的寒风将奔跑的薄汗一层层刮削,太阳底下从未有新鲜事,钩沉般剖腹断肠。赵政原本还能大声呼喊,慢慢唇干口裂,饱受曝晒与抛弃之刑,脑子里却很清楚,如此才能苟且存活。

      原先在邯郸为乞生备受辱没,颠簸到千里之外的咸阳,亦如此,分毫不差,真是天大的笑话。所谓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如今自散为走兽,在跌宕的世界劳苦攀爬。

      过了很久很久,那些话语重复到反胃,长跪的姿势带来周身冰冷。身心俱疲,一秒也无法再忍耐,却还要强行在冷风中坚持。

      终于那九十九级台阶之上,紧阖的宫门打开。

      赵政冻得鼻涕一把,心急迫地想要跳起来,身体却一个踉跄,麻痛感失去平衡,险些从台阶边缘滚下。

      身着黑色华服的男子,冠冕飞横,秦王子楚面色苍白,眼角因情绪而褶皱,嘴唇颤抖,下巴与赵政一模一样,他几个跨步走下来,越过重重的楼梯,终于与赵政亲切地拥抱。

      冰冷逐渐被暖意催去,赵政想说什么,疲劳与得救的惊喜,还有无尽的愤怒,在头脑中交替。

      秦王的手因激动而颤抖,“都怪朕,让你们受苦了啊!”

      他身后跟着若干的宗室子弟,各个头戴冠冕,望着这一幕流泪,然后长揖不起。

      两旁的侍卫一动不动,其实他们都想打量,心里无不暗自揣度。

      天还是一成不变的深蓝,赵政望着秦王那苍白的脸,忽悠一下,晕了过去。

      ……
      “芈荷?”

      她动了动指尖,面前是清风老人。

      她迅速且熟练地施礼,这么多年在战国里游走,从一开始的气盛满满,再到挑灯苦练文武,最后娴熟的苟且乞生,她现在太懂这些从前不屑的把戏。

      “老神仙大驾,您是大王的老师,这一桩桩一件件,无尽苦海中潜游,在下受够够的,唯愿去命,以求解脱。”芈荷。

      “万物与天地同生,宇宙与人物同根,无所不足,无所不容。本为同根生,相煎太急也。”
      清风老人长叹,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忽而转折,如同癫狂的谶者,眉发倒立,触目惊心,“古之盘亘,天衍诸生。生,万物之资,扼,万物之息。天地混乱,百姓不得宁,人心不得息,惕惕怵怵,卧不得瞑,悲从中来。汝当救社稷,扶生灵。安能以危而退,以栗而走?空任天下苦难。”

      芈荷向后倒退着跌倒,她惊恐且沉静,思此,唯有从中空中抽出一把长剑。

      “事已至此,我…无他言……”芈荷举起长剑,又轻轻放下。

      活着,她必须坚持走下去,这样能否终结过去的苦难?一统六国,再也不用有质子之苦,统一文字,便不用挑灯夜习各种奇形怪状的符号,她想要终结那些苦难,终结虚与委蛇,终结阿谀奉承,终结所有所有,阻碍生产力的陈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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