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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二个梦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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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脊山脉,两位真龙的遗骸化成的山脉。
“对不起,”帕雷萨说,“我忘了他们说起来是您的手足至亲。”
“我们的手足之情比人类的要淡薄得多……大概可以当作没有吧……我被我大哥差点打死过,就是这位。”他手指了指脚下。
“为什么?”
“因为我差点打死了他儿子。”
“……”
“但是我现在不会一言不合就把别人往死里揍了,你放心。”
帕雷萨笑起来。
*
他们站到山巅。长风从肩头刮过,一望无际的蓝天上漂浮着白得发亮的云朵,翱翔的雄鹰在高空投下淡淡的影子。
帕雷萨看上去格外高兴,着迷地眺望远方,张开双臂,感受风从指尖穿梭而过。
赫莫斯想起来,自己当初要更改这个梦的走向时,就是想要看帕雷萨露出现在这样的表情。
“我从第一次听见它的名字就想到这儿亲眼看看。”帕雷萨说,“但我的家庭教师告诉我,没可能。”他的声音在逐渐变化,身形在逐渐抽长,“如果我幸运,我会顺利继承父亲的爵位,变成领主。如果我的国家幸运,我会免于兵役之扰,一生都呆在我的领地里平安到死。”他好像忘了赫莫斯的存在,在自言自语,“可是我觉得好像不对。我感到不满。为什么我的人生要这样度过?为什么我注定看不到这样的风景?”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我的一位家庭教师评价我是个贪婪的孩子,我从不想到我已拥有了足够多令人称羡的东西,却总要去奢望那些我没拿到手的东西。‘要当心啊,先生,’他对我说,‘你扔掉自己有的东西好腾出手来去拿你想要的,到头来可能就发现,丢掉的东西比拿到手的更令你满意。’”
“那就把丢掉的东西再拿回来。”赫莫斯说。
帕雷萨微微一愣,转过头看他,摇头失笑。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少年的模样,披着披风,陪着短剑,头发整齐地绑在脑后,是与那位训练场上的小伯爵相似的装束。
“您真是……太让我嫉妒了。”这少年笑着说。
“除了嫉妒,你就没有别的感想了吗?”
少年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想成为您,但我显然做不到。”
“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如何试呢?”少年反问,“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想了,如何成为一个不受束缚的人。那时候我的家庭教师打我打得很凶,我告诉自己,成为一名领主,拥有宰杀他们的权力,我就自由了。后来我发现……问题不在他们……成为一名领主又会面临新的束缚,领主之上还有领主,国王之上还有诸神……我跑出家,想要走进森林,当一个隐士,第一个下午我就发现,我喂不饱自己……”他自嘲地笑笑,“您出现了,像童话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可是,这又不是一部童话……您说您会保护我,纵容我胡作非为,而您的兴致能持续多久呢?等您玩腻了从我身边消失,我该如何面对我接下来的人生呢?”
“……我的兴致会比你的寿命久的。”
“这就是我最无法理解的地方,”帕雷萨微微抬起下巴,山巅的风吹起他的长发,发丝嵌进他的嘴角,“您为什么要保护我,您为什么乐意保护我?”
因为我在保护我自己的一个美梦。赫莫斯想这么回答。因为我爱你。他觉得自己被心底的答案刺痛了。他不想把这个会刺痛他的答案再说出来一遍。
他不说话。于是帕雷萨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
“是我太不知足了。您是一位半神,您何必把理由透露出来,让人有机会把您拿捏住呢?原谅我,这是我最后一次问您这个问题。”
他说完转身,继续欣赏风景去了。赫莫斯抬起手,想把他掰回来,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理由是什么。但是在他这么做前,行动的冲动却又消散了。他垂下手,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
帕雷萨说他想回家看看。
*
赫莫斯不知道山顶上那么一下子后,在帕雷萨看来时间已经过去多少了,今夕是何年。不过从他母亲的反应看,好像也没过多少年一样。
他们站在帕雷萨家的会客厅里,伯爵大人去打猎还没回来,伯爵夫人一个人招待他俩。她给了他们游侠应得的待遇,一把椅子也没指给他们。
“你想回来讨要你的继承权了?”伯爵夫人说。她冷硬的语气令赫莫斯想起帕雷萨的妻子。
“我想起我应该回来一下,免得让你们以为你们唯一的儿子已经死了。”帕雷萨说,“置于继承权,母亲,悉听尊便。”
他的母亲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很浅的假笑。这时候有人敲门,管家把一个男孩儿推进来——他看上去正像赫莫斯带走的小帕雷萨的翻版。
“你不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了。”她宣布。她向男孩儿招手,让他站到跟前,慈爱地把手放在这个孩子的肩上。
“这是帕里奥小伯爵,”她说,“你的弟弟,他是一个优秀的继承人,未来将继承你父亲的头衔和财产。”
她故意把几个词就能说清楚的事拖成一个长句,重复了好几遍相同的意思。她期待地看着她的儿子,表情里闪烁着克制的快意。但她的儿子比他克制得更好,面孔上的微笑无懈可击。
“生下第二个孩子让您受苦了,母亲。”他说。他接下来蹲下身,和男孩儿平视,看着那双和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睛,说:“你好,弟弟,很高兴见到你。再见,我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站起来,行礼。
“请代我向父亲问好,盼望幸运眷顾他的猎程,祝福他身体健康。也祝福您。”
赫莫斯跟着他走出去。
他们走到内庭时,看到了几个熟悉的披着软甲的少年,帕雷萨的那些朋友们,刚刚结束一天的训练,在阳光下高高兴兴地走在这条阴凉的长廊里,大声夸耀着今天训练场上各自的英姿。在这个梦里,帕雷萨还没来得及和他们一起上训练场就被赫莫斯带走了。帕雷萨停下来,注视他们结伴从他身边走过,没人注意到他,没人停下来向他打个招呼表明自己记得他是帕雷萨。
帕雷萨看着他们走远了,然后继续开始走。他不向赫莫斯做任何解释,也不抒发任何慨叹。
城堡的大门在他们身后沉重地落下。
赫莫斯看着帕雷萨,少年刻意地做出一种云淡风轻的样子,一看便知他一点也不想经历刚刚的那一切。
赫莫斯最不明白的就是这个,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过分强调真实,哪怕碾碎他自己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