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镜台

18、第二个梦10

　　纯血龙是元初之龙最纯粹的血脉，没有掺杂一丝一毫这个世界别的种族的血统，严格来说，它们和混血龙不能算是一种生物。最明显的区别是：它们没有性别。
　　【】
　　诚然，它们可以把自己压缩成另一种生物的形貌，得到另一种生物的感官。但是和它们原本的感官比，这些次生的感官太微不足道了。
　　赫莫斯把帕雷萨放到床上。卧室没有点灯，少年躺在月光带来的幽暗的光里，用人的眼睛看不清他，用龙的眼睛又看得太清楚——连他脉管的搏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帕雷萨【】再次主动来吻赫莫斯。
　　为什么是吻呢？为什么人类【】要把吻赋予一个表达感情的内涵呢？
　　帕雷萨在吻他。
　　吻和其他的接触有什么不同？【】
　　【】
　　他抬起头看向帕雷萨。
　　他看到了——恐惧。在这个梦里，帕雷萨看上去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他一个人在森林里饿肚子时没这么畏惧，他被好多人围着揍时没这么畏惧，他出千被人差点把手剁下来时没这么畏惧。
　　帕雷萨接触到赫莫斯的视线，颤抖了一下，闭上眼睛。他像是在这种消极的隔绝里找回一点安定，终于重新睁开。【】
　　赫莫斯握住他的手腕。
　　更加鲜明的恐惧的味道扑面而来。帕雷萨害怕他【】——帕雷萨当然害怕了！因为帕雷萨根本【】不相信他不会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帕雷萨明明不愿意——赫莫斯说不出自己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一种强烈的不适【】——还有不安和不爽——【】
　　他在帕雷萨惊愕的表情中【】留下一句：“你不清醒，什么事明天再说。”
　　他不等帕雷萨做出任何反应，说出任何话语，直接消失在原地。
　　*
　　赫莫斯守在门外。准确来说，坐在地板，靠着门框，注意着四周的一切动静。
　　蜡烛在燃烧，啼乌偶尔传来一两声叫响。星星在天幕上移动，一辆马车驶过街道。除非梦的主人做起了梦中梦，不然梦里的睡眠一般意味着时间的跳跃。
　　帕雷萨没睡。
　　但也什么动静都没有。
　　帕雷萨躺在床上，没有焦虑不安地走来走去，也没有辗转反侧。他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一点布料的摩擦声都没有。他的呼吸像个睡着的人那般又轻又缓，可他心跳的声音很快。他没睡。
　　在赫莫斯忍耐不住要去看一看剧透时，帕雷萨却又有了动静。他坐起来的声音。他玩被单的声音。他赤足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是要来拿地板上的衣服吗？赫莫斯盯着那堆布料心想。很快，门被打开，赫莫斯仰头，他和帕雷萨对视了。
　　少年把被单像长袍一样裹着自己，看着赫莫斯，没有任何一眼是看他地板上的衣服。帕雷萨不是出来拿衣服的，赫莫斯心想。
　　那他要干什么？
　　赫莫斯又想：也许他刚刚应该早点搞明白梦的走向，这样他现在不至于这么摸不着头脑。帕雷萨那种激动的样子褪去不少，或者说褪去太多了，他的表情看上去好像刚才和赫莫斯吵架，又要和赫莫斯上床的人是另外一个怪人一样。他脸上有倦色，显示他想要休息。但他撑着就不。他看着赫莫斯，赫莫斯看着他。赫莫斯等他开口，但他就是迟迟不开口。
　　那好吧，反正我也可以这么和你互相瞪上一宿。赫莫斯赌气地想。
　　他们没瞪上一宿。帕雷萨在漫长的沉默后终于开口了：
　　“我怕黑。”
　　胡扯。赫莫斯立刻在心里回答。
　　“……嗯所以？”
　　“您可以到屋子里面来吗？——在我睁开眼睛就看得见您的地方。”
　　“……可以。”赫莫斯说。
　　“谢谢您。”帕雷萨干巴巴地道谢。他像个幽灵一样漠然地转身，走回去，躺上床。赫莫斯站在卧室的一角，抱臂看着他。
　　帕雷萨闭上眼睛。没过多久，他居然真的睡着了。
　　仿佛他真的就是因为这么几年来第一次一个人睡觉，怕黑所以睡不着而已。
　　*
　　帕雷萨是在凌晨醒的，比以往时候要早。他睁开眼睛，正好和赫莫斯的视线对上，于是立刻闭上了。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赫莫斯。但他没有再睡。
　　赫莫斯叹了口气。
　　“你一直想知道理由是什么，为什么是你，我今天告诉你——从前有一天，我碰见了爱神，”他停顿一下，忍耐自己笑场的冲动，“她告诉我，十年后去雷诺西斯西境的海勒堡，我会和那里的领主坠入爱河。当然咯，那时候我很不以为然，因为我和很多人都恋爱过。我不觉得这次能有什么不同，值得她这次特意来告诉我。”
　　*
　　“什么叫‘真正的爱情’？”赫莫斯问白塔法师，“难道我以前那些都是虚假的爱情吗？”他觉得十分可笑。
　　“你又没为那些人死去活来过，也许在爱神她老人家看来，确实不算真正的爱情吧。”
　　“要是为什么死去活来就算真爱的话，那第二岂不是对第一是真爱？”
　　“很多人确实这么想，你不知道吗？”
　　赫莫斯嫌恶地摆摆手，表示他不想听这些荒诞无聊的稗官野史。
　　“总之这是不可能的，”赫莫斯靠在椅背上，把腿搭在椅子的扶手上，随手往自己嘴里丢了一颗浆果，“如果喜欢一个东西到了让自己痛苦的地步，那就算不上喜欢了。不过我会去看看他的，谢谢你啦。”
　　*
　　“所以，”他继续给帕雷萨讲他刚编出来的故事，“我才不想等十年，我决定立刻来看一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潜进你家，结果发现小伯爵失踪了……然后你就在森林里碰见我了。本来，我是想做个好事，找到你把你送回家，但你说你不想回家，所以就是这样咯。”
　　帕雷萨听完，沉默良久，然后赫莫斯听见他说：“很明显，你搞错人了。您现在应该跑到海勒堡去，瞧瞧我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然后再过几年，您就可以和他坠入爱河了。”
　　赫莫斯：……忘了弟弟这个设定了。
　　“是因为我把你带走你弟弟才会出生的。”
　　“不，我的弟弟无论如何都会出生，如果我不是恰巧碰见您，我会死在那儿。我那时候已经打定主意了，死也不会再回家。”
　　“……那你也不会死，你会遇到另一个好心人把你带回去。我的一位法师朋友当时在那片森林里寻找一株草药，他必定会碰见你，而且会把你带回家去。”
　　“您怎么就这么笃定呢？”他的口吻里带着嘲笑，“这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救一个同族小孩儿的命在任何时候都是值得去做的。”
　　“如果这个小孩儿不知感激，狼心狗肺，可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一个人帮助别人是为了享受被感激的快乐。但我可不会感激那个要把我带回家的人，我只会咬他拎着我衣领的手。”
　　“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享受被感激的快乐。起码我和那位法师都不会为这种理由帮助别人。”
　　“人们当然会为自己的不堪说出无数种漂亮的理由来粉饰自己。就像您，您一直告诉我您是希望看我自由自在才要眷顾我，实际上是您觉得我是爱神告诉你的那个人选，长大了可以让您享受一份美妙的爱情【】。【】您惺惺作态地退后一步，为的是将来能前进十步。您已经操纵了我的人生，还不满足，还要操纵我所思所想。”
　　赫莫斯沉默半晌。
　　“我不知道怎么反驳你，”他对帕雷萨说，“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你把我说成了我不是的样子。”
　　“既然您不是这个样子，那您为什么不能反驳我？”
　　“你根本不能理解我的感受——我不会对操纵一个人感到快乐。可你会快乐。所以你觉得我也会快乐。”
　　“……您不会快乐？”他终于没了咄咄逼人的语气，小声问。
　　“我不会快乐。”
　　帕雷萨突然转过身，撑起上半身，两只眼睛里燃烧着激烈的火焰。
　　“那您是怎么和别人交往的？那些传说中的善良的秉性在大部分人身上都不存在，世人几乎都是这种下作的货色——为伤害别人而愉快，为羞辱别人而痛快——如果不隐藏自己天然的倾向，您怎么不让自己被他们排斥——如果不把自己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您怎么和他们泰然处之——如果不将自己变得比他们还坏，您怎么能确保自己不被他们伤害——哦，对哦，您是龙，您什么都不怕。”他的表情恢复成那种嘲讽和轻蔑的浅笑。
　　“你也不用怕。”赫莫斯说，“我在这里，你也不用怕。”
　　帕雷萨不笑了。他伸出【】手臂，指着门的方向。
　　“滚出去。”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