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镜台

20、第二个梦12

　　虽说逃避不能解决问题，但面对不能解决的问题，逃避四舍五入也算是解决问题了。
　　绝对的自由毫无意义，强大的力量是个无聊的玩意儿，虽然只有拥有它的人才有资格这么说。你站在高处，随便你怎么抱怨这里景色乏味，寒风瑟瑟，同侪寥寥，可那些站在低谷里的人还是会嫉妒地仰视你，渴望有一天能站在你呆的地方。好多人觉得他们的不幸都是因为站在低洼里的缘故，只要能凌驾于一切之上，他们就会获得梦寐以求的幸福。
　　他们得不到。他们不知道自己得不到。
　　但你也不能说，既然如此，不妨就阻断他们往山顶上爬的旅程吧，这样他们便不会失足跌个粉身碎骨了！不能。因为这是这些人天性的冲动，永不熄灭的渴求。如果说日月星辰的轮转，生与死的交替，命运错杂的轨迹都是这个世界稳固的法则，那么，野心与纷争也是法则。永远会诞生这些向往天空的人，永远会有生命消耗在这种注定落空的追求里，永远会有事物被这些愿望所抛弃牺牲。爱神别过眼去，不愿意看向这些攀爬的人们。对于这些人来说，铁石心肠是最好的祝福。如果得到一件东西的既定命运是他们会主动把这件东西扔掉，那真不如一开始就从来没触碰过这件东西为妙呢。
　　*
　　帕雷萨在镜子前穿他的衣服，手指灵巧地打出一个完美的领结。他把自己略长的头发绑在脑后，回过头看赫莫斯时，让赫莫斯觉得好像是上个梦里的小伯爵回来了。不过小伯爵可比这位开朗多了，脸上总是带着笑的——虽然大部分时候是装出来的笑，但好歹也是笑。这个帕雷萨呢，大部分时候看上去都像全家被人杀了一样。明明十几分钟前还表情沉迷地亲他呢！
　　赫莫斯看着帕雷萨的眼睛，不免开始担心，这家伙该不会又反悔了，不想当恋人了吧……
　　“我有点事得处理，”帕雷萨对坐在椅子上的赫莫斯说，“如果您愿意跟来——”
　　“‘你’。”
　　“什么？”
　　“你不用再用‘您’来称呼我了吧。我们已经——很亲密了不是吗？”
　　他向帕雷萨微笑。帕雷萨看上去不为所动，但耳根红了。
　　“哦，您……你说得对。”他回答，顿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本来要说什么。他继续道：“防止你误会什么，提前告诉你：我要去把昨天那个小姑娘赎出来。”
　　赫莫斯：……
　　“昨天那个小姑娘……”赫莫斯很克制自己咬牙切齿的语气了。他就知道没这么简单，什么一时怜悯，什么突发慈悲。上个梦里他邀请守寡的第一任老婆来家里作客，这个梦里他要拯救流落风尘的第二任老婆。
　　“她不应该呆在那儿。”帕雷萨试图解释，“她的父亲出卖了她，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你以为这‘孩子’比你年轻多少？她已经适应了她的职业，并且善于此道。你想通过赎买她来抬高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不会的。你去多嫖她几次她倒是会更感激你——你想去嫖她吗？告诉你，你去吧，我一点都不介意。”
　　“……我相信您一点都不介意。”帕雷萨说。
　　赫莫斯：【】。
　　“帕雷萨，”赫莫斯严肃地望着他，“我不在乎你和谁【】，就像我不在乎你和谁握手。我在乎的是有别人会代替我在你心中的地位，挤走我在你心中的位置。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了，那么我会非常，非常，非常地生气。任何一个热恋中的人遭遇这种事，都会非常，非常，非常地生气。”
　　帕雷萨的似乎为他的话惊讶了一下。他眼神闪烁，没有立刻说话。
　　“所以你误会我了，我对她没有那种意思。我不像您，把和人【】当握了个手。”
　　赫莫斯：……
　　“那么我想不通，”赫莫斯说，“为什么你会这么在意一个——”他硬生生把那个侮辱的词汇咽回去，换了个温和点的，“娼妓。”
　　帕雷萨回答他时不自觉又用回了敬语：“您是龙，您不能理解我物伤其类的感觉。”
　　物伤其类。赫莫斯觉得没有比这更敷衍的谎言了——你和安娜亚特可没有任何相类似的地方，硬要说的话，你们唯一的相同点只有一个：你们俩都是凡人。
　　赫莫斯就是不服气——先是法尔蒂娜，再是安娜亚特，到底是什么操纵了你的感情，让你这么迷恋地注视她们，在心里安放她们——就因为她们是女人，所以哪怕她们并不格外美丽，而且平庸，乏味，装腔作势，你也会开始怜爱她们吗？就算这其中有亲疏远近之分，情谊短长之别——那些和你一起长大，出生入死的你的骑士们都没轮得上你的体贴关照——我都没有轮得上——她们哪里配——
　　“所以，”帕雷萨在凝重的气氛里开口说，“要是您怀疑我，就和我一起去。我问心无愧，不害怕您站在我身边看着我。”
　　赫莫斯要气笑了。要是帕雷萨做的能有他说的一半漂亮，他们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站起来，拍拍帕雷萨的肩膀。
　　“我当然要和你去啦，”他说，“你对这种事一点经验也没有，他们是不会轻易松口的。我去就不一样了——就算那个小姑娘脚粘在那儿不想走，我也会把她从那里拖出来。然后我们就去下个城镇，行吗？”
　　“……哦，谢谢您。”
　　“别用敬语，好吗，帕雷萨？”
　　“抱歉，我只是需要点时间适应。”
　　*
　　赫莫斯重新走进这里，一刻也不想耽搁。他直接操纵了老板，让他二话不说就撕了契约，把安娜亚特叫出来，告诉她从今天开始她可以滚蛋了——除非她自己还想把自己再卖进来。
　　赫莫斯也挺想直接操纵安娜亚特让她闭嘴，乖乖走人完事。但帕雷萨对她的关注太多了——修改她会让这个梦动荡，不行。
　　于是这个小娼妇噔噔噔跑下楼梯，喊着“那个白痴来赎我了？”就登场了。她看上去像刚睡醒似的，没化妆，裹着一袭斗篷，穿着一件睡裙，乱七八糟的头发堆在那颗看起来还没发展智能的头上，碧蓝的眼睛一下子就锁住了帕雷萨——赫莫斯向前跨了一步，挡在他们之间。
　　“我赎的你，”他对她说，“你自由了，快滚吧。”
　　仇恨的目光便直直射向他。赫莫斯也无所谓，他连真的刀都不怕，别说这种眼刀了。
　　接下来，安娜亚特当场告诉老板，她要把自己再卖进来。
　　赫莫斯立刻又拿出一袋钱币。
　　“您开个价吧，”他对妓院老板说，“一辈子也不让这个小【】重操旧业，得付给您多少钱？”
　　于是安娜亚特绕过赫莫斯，对帕雷萨叫着：“你以为这样就成功了吗？告诉你，不可能！我会到别的城镇去，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妓院——”
　　赫莫斯觉得她真是聒噪。然而帕雷萨居然还来劲了——
　　“那我就一个城镇一个城镇去赎你。”
　　赫莫斯怒视帕雷萨。帕雷萨不看他，只顾着和那双蓝眼睛对视。
　　好啊，这就是你的问心无愧？我果然不该对你的心抱任何期待——
　　这时，安娜亚特尖利大笑了几声：“你可真敢说！全城的人都知道你被你的好先生【】，你以为他会允许你一个城镇一个城镇追着一个【】跑吗——”
　　……赫莫斯发誓，这肯定是梦临时编出来的设定，全城的人什么时候传过这种八卦……
　　“看看你的庇护者的表情，醋意都要凝出实体了，你不害怕吗？想想你今天得【】才能平息他的妒火——你不过也是个被人玩的——你要拯救我？你也配！”
　　……等等，帕雷萨说的物伤其类不会是这个意思吧……
　　他悄悄瞥了眼帕雷萨，帕雷萨面无表情，似乎没有任何羞恼的样子。可实际上他显然也听不下去接下来更难听的话了。那个妓院老板突然不再傻站着，过来捂安娜亚特的嘴。
　　没了她的声音，大厅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赫莫斯默默朝帕雷萨跨了一小步。帕雷萨于是向他看过来——冷冰冰的眼神，嘴角勾出一个冷笑。
　　“谢谢您帮我处理这件事，”他用一种不加掩饰的嘲讽口吻说，“要是我自己来，可能还对付不了这种情况。”
　　赫莫斯觉得烦躁。
　　“我可真是太感谢您啦，都是因为您在这儿，她才没有说出些羞辱我的话来。”帕雷萨继续说，笑容越来越大。
　　说的好像是我的错一样！这明明……是你自己非得这么做梦嘛……
　　“我回去等你。”赫莫斯不想听他继续冷嘲热讽，转身走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