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镜台

29、第二个梦21

　　赫莫斯不知道帕雷萨是什么意思。他说他信赖他，信赖他什么呢？是信赖他确实是一条纯血的真龙，有移山倒海的力量吗？是信赖他会为了他这样一介凡人，甘愿动用自己的力量对抗一切吗？是信赖他对他的感情足够令他听任他的一切指挥吗？是信赖他会理解他，发自真心地支持他，和他站在一起为他所谓的理念奋战吗？
　　赫莫斯不知道帕雷萨在想什么。窃窃私语传到他耳朵里，帕雷萨那些少年相识的骑士朋友们谈论着跟在帕雷萨身后的这个游侠是多么值得轻蔑的草包，武艺和骑术都不出众，品格和意志十分可疑，看不出任何荣誉感和责任心，不知道帕雷萨为什么要坚持带着他。
　　帕雷萨坚持带着他，没有换个人来担当他的副手。就这样他们赶到了他们需要到的那个地方。
　　他们被整编进一位公爵率领的军团。这个军团的士官都是由帕雷萨这样的人组成——一方领主，带着自己的人马前来为国王尽责。和那些人相比，帕雷萨原先血统上的优势变成了劣势。所以帕雷萨就更得小心行事，不要出错，不要出笑话，因为他比他们更低微，所以轻蔑和嘲笑更容易投掷到他身上。
　　这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所以帕雷萨更应该重新考虑一下：要不要把赫莫斯留在身边这么近，这么显眼的位置。
　　他确实在重新考虑。赫莫斯感到在行军的间歇，帕雷萨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在思考，他在斟酌，他在取舍，他在说服自己怎么放弃他。
　　坦白来说，赫莫斯看着他的犹豫不决，心底升腾的想法是：高兴。
　　原来他做出舍弃他的决定前，还是会犹豫一段时间的啊。
　　*
　　那个冬天，他站在寂静的客厅里。帕雷萨的管家招待的他，告诉他，帕雷萨应征去了。
　　给他留了什么话了吗？留了。
　　“大人希望您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去见他。”
　　就这一句话。没有书信，没有解释。就这一个命令般的口信。
　　赫莫斯踏着风雪走出来，听见帕雷萨女儿的笑声。这个娇纵的小姑娘喜欢下雪，这样她就可以打雪仗了。她看到他，无视女仆保姆的阻拦，和他打招呼，告诉他：“父亲很快就会回来的。”
　　那双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绿眼睛里闪烁着无知。
　　不会很快，帕雷萨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人。
　　果然没有很快。
　　*
　　赫莫斯清楚帕雷萨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帕雷萨已经像他证明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冷酷，薄情，残忍。在他做出决定，翻脸无情前，赫莫斯开始行动了——退让的行动。
　　不要试探人性，尤其不要试探帕雷萨的人性。赫莫斯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开始研究这个梦的走向，修改梦的流动。他要让一切迅速又好看地落幕，让帕雷萨快点了结这里的事端，回到赫莫斯以为他们会过的那种生活里。
　　这不太简单，因为他的修改要取信帕雷萨，而帕雷萨的心思太复杂了。一方面，他有宏图野心，想要当那个影响世界的人；另一方面，他多疑又审慎，总是觉得世界危机四伏；一会儿他想要万事万物合他心意运转，一会儿他又提醒自己势不可违必须屈服命运的意志；一会儿他让自己赢，一会儿他又让自己输，一会儿他又让后方的内斗将他釜底抽薪。他要梦到自己刚要春风得意时打击接踵而至。
　　真实的世界反而比这个梦中的世界对他更友善些呢！
　　帕雷萨太难掌控，不好预知。赫莫斯不能保证他的修改又会把梦引向什么境地。
　　不过它向来宁愿鲁莽行事也不愿坐以待毙。
　　他第一个修改的对象是帕雷萨的长官。
　　这个人在现实中的原型是个愚蠢又自负的傻瓜，无视帕雷萨给他的建议，最终在又一次败仗里死在战场上。那场仗很凶险，帕雷萨差点死了。
　　赫莫斯把这个人改掉了——他让他在见到帕雷萨时，高兴而且尊敬地对他说：“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啊，游侠先生！”
　　梦接受了这个修改，并补全了它。
　　“我救过他侄女，”帕雷萨晚上对赫莫斯说，“从盗贼手里，一个这么高的小女孩儿，又机灵又活泼。”他看着手心下空无一物的草地。
　　然后他告诉赫莫斯，那个小女孩儿的名字是雷蒙娜，有宠爱她的父母，和她一起玩的手足兄弟，博学多闻又温柔可亲的家庭教师，无数朋友。
　　“希望这场战争不会波及到她。”赫莫斯回答。
　　“当然不会，”帕雷萨说，“这场仗会很快结束的。”他眼珠一转，看向赫莫斯，又说：“话说回来——你可以上战场吗？”
　　“你希望我可以，我就可以，”赫莫斯说，“你希望我是什么样，我就可以变成什么样。”
　　在梦里，他还是敢夸下这种海口的。
　　可是帕雷萨抿起嘴唇。好吧，错误的回答。
　　“我希望你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帕雷萨说，“我希望你就像现在大家以为的你那样，只能仰仗我来保护你。”他说得太平静，太认真，太直白。他说的是心里话，比他说起假话更叫人觉得心凉。
　　赫莫斯瞧着他的样子。
　　“然后你就会对我丧失兴趣，把我抛弃了。”赫莫斯说。
　　帕雷萨眼睛睁大了，好像没料想到赫莫斯会这样说。
　　但他没有反驳，沉吟片刻，居然对赫莫斯说：“你说的对。虽然你现在这样很麻烦，可又是你的迷人之处。还是不要按我的愿望变化了。”
　　他说完，轻轻啄了一下赫莫斯的嘴唇，然后就躺下睡觉。
　　然后第二天就到了。
　　*
　　两天后，他们所在的分团执行了他们第一个任务。他们与敌军相遇，赢了。赫莫斯不可能让他输，哪怕他有这种倾向。
　　帕雷萨的长官把所有功劳归到帕雷萨身上——帕雷萨自己都不敢这么做梦。赫莫斯强行让梦这样发展了。帕雷萨一下子出了名，大家都尊敬他，佩服他，没有人再会轻蔑他，嘲笑他——就算有，赫莫斯也会让他们变成没有。
　　这才像个梦该有的样子。赫莫斯心想。
　　然后他看到帕雷萨向这些向他祝贺，表示崇敬的人笑，接着一转头，他的笑容就不见了。
　　帕雷萨一点也不为此高兴。赫莫斯不明白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