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镜台

36、第二个梦28

　　赫莫斯一直觉得，看美人鱼这事快和之前帕雷萨对他说的那句最迟五年一样，因为延期，落空，而成了个令人期待值得看重的大事。在他的想象里，就算这个时刻到来时没有某种热烈的情感，永世难忘的气氛，也不该过于平淡。
　　但是帕雷萨……你知道他。
　　“那就是美人鱼？”帕雷萨小声问。
　　“对。”赫莫斯回答。
　　他们站在海上，一波又一波的白浪涌过他们的靴底。他们站得很稳，就像站在了陆地上。在现实中，实现这种操作比较费劲，暂时还没什么讨巧的思路，不过在梦中，你只需要有想象力就可以了。
　　“美人鱼只有女性吗？”
　　“也有男性。”赫莫斯话音刚落，水面上就浮出另一个人影。男性，爬到礁石上，坐到女性旁边。他们举止亲昵，互相摘着彼此头发上的海藻。他们的头发和鳞都是珍珠色，在月光下泛出柔和的光泽。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唱歌，无比美妙，无比动听的歌喉，只是在海风里稍微有点模糊不清。赫莫斯没近距离听过美人鱼的歌声，这些信奉爱神的物种过于敏感，又谨遵他们的神的告诫，从来都躲他躲得远远的。
　　“坦白地说，”帕雷萨又开口了，一旦他开始坦白说，你就得稳一稳自己的心情，“我有点失望。”
　　“你觉得他们不够华美吗？”
　　“只是很漂亮而已，”帕雷萨回答，“传说里都说，他们的歌声有魔力，能让人受到……某种感召。”
　　“……那是因为我屏蔽了歌声里的魔力，”好吧，真相是他模拟不来那种魔法，“我怎么能让你受他们的感召呢？”但其实也无伤大雅，那只是一时的神魂颠倒，歌声消失，魔法就解除，没有持久的影响，不足畏惧。
　　“嗯，说的也是。”帕雷萨笑了笑。他率先转身，往回走。
　　“就这么走了？”赫莫斯问。
　　帕雷萨停下脚步，沉吟片刻。
　　“那你留下来捉点海鲜吧。我回去等你。”
　　他走远了。
　　赫莫斯叹了口气，看向他精心捏出来的人鱼——男的那只接触到他的视线，一个激灵跃进大海，女的那只却没有按照他的设定，仍旧摆动着尾巴，向他微笑，接着那副面孔突然变化成了法尔蒂娜的模样。
　　赫莫斯皱眉。
　　“又见面了。”她说。
　　“又？”
　　“我们之前，您作为我丈夫的丈夫来和我交谈，不是吗？”
　　“你是什么东西？你不是他的梦。”
　　“我当然是梦的产物，”她回答，“梦浑然一体，永不遗落，您对梦的了解太浅薄了。”
　　“你是帕雷萨？”
　　“我是帕雷萨梦见的法尔蒂娜。”
　　“这里已经有一个法尔蒂娜了。你是我捏出来的人鱼。”
　　“您把自己的造物放进梦里，您不控制它，梦就会控制它，”她捋着自己湿漉漉的长发，“您自以为您把我的丈夫拿捏得很好，可其实，只要您不完全支配梦，梦就会悄悄溜到您预想的发展之外。”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和我的丈夫一样，看不得别人在我们面前犯蠢，”她回答，“但我比他要善良——他会让那个人迎来猝不及防的毁灭，而我会试图挽救那个人，让他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
　　“帕雷萨现在很爱我，”赫莫斯说，“他已经失去了他的一切，除了我。”
　　法尔蒂娜向他微笑，那是和帕雷萨一模一样的，兴趣盎然，冷眼旁观的笑容。
　　“他还没有失去他自己，”她对赫莫斯说，“他永远更爱他自己。”
　　她堪堪躲过冰刃，跌进波涛汹涌的海洋。海风不知道何时变得猛烈起来，赫莫斯望着远方的乌云，握紧双拳。下一刻，他出现在银白的海滩上，白沙上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帕雷萨，一个是白塔法师。柏蒙特抬起头，注意到他的出现，拍拍帕雷萨的肩。
　　“它已经回来了，”法师说，“擦干净你的眼泪，我年轻的朋友。”
　　“你对他说了什么？”赫莫斯问。
　　“你对他都做了什么？”法师回答，“你做了什么，我就说了什么：瘟疫，风向，不可思议的败局……”
　　“我什么都没做。”赫莫斯高声说，“帕雷萨，如果我要阻止你，我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阻止你参战呢？我什么都没做，你知道的——”
　　“你走吧。”帕雷萨说，对白塔法师。赫莫斯的心稍稍安稳一些。只要白塔法师不留在这里花言巧语，他就有希望……
　　“你确定要一个人面对它吗？”白塔法师问。
　　“你也杀不掉一头龙，不是吗？”帕雷萨回答。
　　赫莫斯感到自己无法抑制住自己的鳞片从皮肤下冒出——因为那个字眼，“杀”。
　　白塔法师对帕雷萨做了个手势：“希望仍有再会之日，吾友。愿诸神眷顾你，给你和真神对抗的力量。”
　　一大簇尖锐的冰棱出现在法师所站的地方，但没有刺中任何东西。海滩上只剩下赫莫斯和帕雷萨。
　　“你要对抗什么？”赫莫斯问。
　　帕雷萨转过身，狂风把他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的面颊上还有一颗泪珠。但他的表情比赫莫斯要平静，平静而冷漠。他和赫莫斯对视，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礼节性的假笑，温和地对赫莫斯说：“您第一次对我告白的时候，向我承诺，除非我先抛弃您，不然我不会失去您。我想我当时忘了问您一个问题：如果我希望您离开我，您会乖乖离开我吗？”
　　“帕雷萨，帕雷萨……”赫莫斯深吸一口气，把鳞片压回去，“听我说，白塔法师在欺骗你，他想离间我们，不要相信他的话，相信我，我才是你的恋人……”
　　“您会离开吗？”
　　“真神不希望我好过，所以他们派他们的使者过来骗你——他们才是罪魁祸首！是他们让你失败的，不是我……帕雷萨，我是可以顷刻间毁灭一个国家的真龙，我何必费那么大周折，用瘟疫和风向来折腾你……”
　　“我希望您从此消失在我面前，”帕雷萨说，“您愿不愿意消失？”
　　“怎么可能愿意？！……帕雷萨……”他慢慢走近他，“帕雷萨……我可以把一切都给你，只要你不离开我……”他跪下来，握住他的手，把它贴紧自己的面颊，“一切……只要……”他用祈盼的眼神仰望着帕雷萨。
　　“一切，除了。”帕雷萨说，“你不愿意。所以你不会。你不会，没人可以逼你会。”
　　赫莫斯无法回答。
　　“告诉我，”帕雷萨又说，“这些天你过得开心吗？”
　　“我爱你……”
　　“我不爱你。”
　　赫莫斯的竖瞳猛地看向他，接着，龙突然笑了。
　　“对，你每要舍弃什么时，你就会告诉你自己，它对你一点也不重要。不，你在骗你自己。”他慢慢站起来，抓住帕雷萨的肩膀，“你骗你自己，这样你才能做出决定。不，帕雷萨，看看我，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知道你心底的挣扎……看看我，想想我们度过的那些好时候。你真的要扔掉这一切吗？不管我是不是让你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你终究是失去那一切了——名誉，财富，头衔，地产，伙伴，家人——你只有我了，你要抛弃我吗？别意气用事，帕雷萨，好好想一想……我才是你身边唯一坚不可摧，永恒不变之物。我永远爱你，永远对你百依百顺，永远把你的快乐放在第一位……”
　　“肤浅的快乐。”帕雷萨回答，“肤浅的爱。我的确曾被它诱惑，认为它值得我抛弃一切来占有。现在它已经原形毕露，失去了它周身虚伪的光环。我后悔为这种档次的东西做出过牺牲。”
　　“这是气话，我知道，帕雷萨，你太生气了。冷静一下，你会明白，白塔法师在骗你，驱赶我是不明智的……”他低声笑起来，“上一次你真的把我赶走，你是什么感觉，忘了吗？”
　　“那时我还很年轻，”帕雷萨告诉他，“以为爱人有多么珍稀，真爱有多么贵重……”
　　“现在你也很年轻！”
　　“现在我已经尝过它的滋味了，我已经发现，古往今来它被滥施过多少名不副实的溢美之词。我们第一次【】时你曾经问过我，这种快乐不值得我闭眼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不值得。”
　　“值得的……值得的……你本来已经把眼睛闭上了……如果没有白塔法师……”
　　帕雷萨笑出了声。
　　“是你本来已经把眼睛闭上了，”他说，“不是我。”
　　他们周围的一切骤然变成一片漆黑。赫莫斯抱紧了帕雷萨，尾巴缠着他们两个的腰。
　　“你说得没错，”赫莫斯说，“我把眼睛闭上了，我不想睁开，我很满意现状，我不要改变。我不允许改变。”
　　四周重新变得明亮起来，他们站在他们在这里租住的旅店房间内，明亮的阳光从窗口照进室内。赫莫斯把帕雷萨推到床上【】。
　　“为我快乐地叫吧，”他捂上凡人的眼睛，“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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