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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   到晚饭时,岳满才知道,玉泠已经上山去了。虎兕说今晚她大概不回来,就在上头歇息了,不过也没准,他也不知道。

      原本惴惴等着,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一道吃晚饭——岳满没问,虎兕却没说那‘上头’是哪上头。晏公子说的‘山上’么?玉泠,她和自己,他们还从没一起吃过饭呢。

      直到夜半,静寂里忽然响起轻轻的叩门声……外面有人……岳满一直睁眼躺着,猫在他枕边,呼噜呼噜地睡。不知间壁房里的人,是不是一样醒着——都睡下了,是她回来么?他却听见那里开门的声音,很轻,但他能听见,原来虎兕也还没睡着。

      “……庄主……”他听见虎兕低低的一声。

      片刻,间壁的门关上,依旧很轻,也足够响了……黑暗里,屋中一片寂静,一片寂静……

      岳满反倒觉得睡不着了。他一向浅眠,但还没到这样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的时候。夜里真是有些冷,怎么自己以往并没发觉的——即使爹爹去世他整夜改制寿衣的时候,也没觉得会这么冷啊。

      他的猫在枕边打着呼噜,它总是睡得着的……

      岳满蜷进被子里,新的棉被,很轻软,却总也睡不暖,这明明不是冬天。

      睡不着,却觉得迷迷糊糊的,这冷,让他想起了那一夜——

      那时候,他刚搬到那村子里。还好有人给他送东西去,发现他晕倒在门外。

      ‘是……孩子?’他被那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是孩子。该有两个月,岳小哥,恭喜了。’那老丈说村里请来的大夫看过,一准没错。

      低低点头,可他该拿他?还是她?……那孩子……他该怎么办呢?是孩子,是孩子……

      这是那一天,那个他从没见过的陌生人闯进家门之后留下的孩子。那人是个什么人呢,也该是有血有肉的,虽然那样折磨过他。可后面的事他不知道是怎样结束的,他晕死过去,睡了很久,醒来时已经在陌生的房间里。

      玉泠把他留在那屋子里就离开了,两个多月,没再出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岳满蜷进薄被里,严严把自己裹起来,一动不动——对那未成形的孩子说了整晚的话,他不知道,该怎样表达,除了‘对不起……’。

      那一夜,也是这么冷,这么冷……明明不是冬天的……

      漫漫长夜过去,屋外的鸟也出巢,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醒着。岳满迷迷糊糊,将睡未睡——她的房间,此时一定是温暖的,如他所想,她该是还沉沉睡着……也许不是。

      庄里的人陆续起来,下面的一个院子已经炊烟袅袅。玉泠看着虎兕把门都打开来——眼前这个炊烟一样轻缈的人,她让他在自己房里待了一夜……

      走到中厅外,玉泠止步,西边那个房间门还关着……别的门都被虎兕一一敞开,只剩这一扇。里面的人大概还在睡,安安静静。

      她一推,门就开了,屋里很暗,伏在他身上的猫猛地回头,两只眼睛绿莹莹瞪着她。她刚走到床边,它就飞快地窜出去。

      床上的人安静得几乎听不见呼吸,她挂起半掩的帐子……‘满儿……’她想起老人叫他的声音。

      她原本没想让他和自己的生活有任何瓜葛,他和她没有关联,她从没打算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他是早就该消失的人,只是出乎了她的意料,这么无声无息地活下来了。一直以来她都只是看着他,看着……没有多加考虑,也无从考虑,现在他活一天,就可以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她是这么想的,没多费力气就做了决定。

      那时候,她从阶下一步步上来,就看见袍角飘逸的样子……没有起风,他穿了一身的蓝,恍如映在水中,苍白的脸被鬓边的发衬得更瘦削,然后他从水里站起来,望着她……她就觉得他活不长,只是没来由地不高兴。他活不长了,她一直都知道。

      手落在他额间,玉泠蹙了眉,这人像刚从水里捞起来,发都浸湿……

      “别走……”他叹息一样对她说,“别走……”岳满感觉到床边坐着的人,不论是不是真的,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你病了?药没吃?”她的声音听起来又像在生气,至少是和他说话,那就是真的。

      “没事……”他忽然很想哭。

      人没晕,也没咳血……不是老样子,受风寒?她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手下都是冰冷的汗。

      “别动。”看他挣扎着要起身,玉泠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没有听她的,岳满用肘撑起半身来,费了很大的劲,喘息不停,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她没动,让他借力坐起……他抓住她的襟口,猛地将她拥住……再没气力了,他觉得自己如此沉重,不停下坠……“别走……别离开我!”他用最后一点劲说出折磨他一整夜的话,明明是在全力嘶吼,却连他自己听起来都不那么清晰。

      不要丢开他一个人……他总想说的。

      ……昏暗的房间里,她静静坐在床侧,他不肯松动的手臂死死搂住她的脖子——玉泠拉起掀开的被子,裹住晕过去的人……让他倚在她肩头,额角贴着她的脸,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他脸上陌生滚烫的东西……

      湿滑的水滴——她捻动指尖——在他晕过去之前,它们一直不停滴落在她指间。

      她想起来,那一天——

      她一如既往地在完成任务之后又到了那个小镇。玉泠还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一次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去看看这个人,惯于杀人的人是不会有忍不住的好奇心的。

      隐在黑暗角落里,玉泠漠然看着床上的两个人……她知道,岳满的父亲过世不久。他还戴着孝,白色孝衣却四分五裂碎散在地上。闯入他家中的人并没意识到她的到来,那人还在他身上肆虐,说着不堪入耳的话——她听不见他的声音。她没想到会遇见这样一幕,虽然一切和她无关。

      但他肤色苍白的手却在昏暗灯影里朝她缓缓伸过来。那骨节分明的手,向她站立的角落里伸张着,够了好几次,她才意识到,他知道,她来了,或许,是在向她求救。她拔了剑,帐顶也劈开。那小偷已经从这世上永远消失了,魂魄也不留。她带他离开小镇……

      等他清醒过来,她就走了,接下来的那次任务让她外出了整整两个月。

      再回到安顿他的地方,却是从水中把人捞出来的。血,流不尽,他的孩子没有了。神志不清的人浑身冰冷,湿透的衣服不住滴着水,她只听见他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别走……别走……’

      她没跟他提起孩子的事情,也没问他为何要和那孩子一起溺死在水缸里。她大可以不救他的。但她也没有让他冰冷死去。甚至,她觉得,他不是真的想那样做吧?可她又了解他什么呢——她知道他看不见,也一样知道他会做很多事,偶尔还会露出浅淡的笑,在苍白的脸上晕开浅浅的粉——桐花一样——仅此而已……

      她让他吃了药,这时候应该是睡着了。

      “……”她想说什么,怀里的人未必能听见,可她想说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低了头,她的唇印在他闭着的眼上。

      她方才那一瞬想说什么呢?

      忘了……

      不离开——然后杀了他么?玉泠笑了笑,又吻了吻他湿漉漉的发。他也并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山里的天总是变化无常,变坏,又变好,晴朗过几日,不知道它几时又变坏。

      从那天之后,岳满又开始自己打理生活。虎兕不再想着替他梳头绾发,也不担心他没有了竹杖该怎么找到路,他的长发又松松散散地绾一绾就扎成一束垂在脑后,虽然还是用的那些绸巾锦带。

      前几天他才帮虎兕洗了衣服,用淘米水浆起玉泠的长袍,又用庄里人平时都不太用的熨斗替她熨烫过,现在她的袍子很挺括——他昨日一触到她的衣襟就知道是那一件。

      他从不去想衣服是不是洗干净,不过是照爹手把手教给自己的方法去做,爹曾经在大户人家当过仆侍……岳满觉得也许因为自己花的功夫比别人多,还没人说他做得很糟糕……别的事也一样,他无法像任何一个好好的人那般去计较结果,只能尽力而为。只要虎兕愿意让他帮忙,他可以做许多事。

      玉泠和他,他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同一个屋檐下。她也没再生过他的气。

      意外的,昨天清晨她还带他出了门,到山上去。岳满原本跟着她走在上山的石阶上,没有拄杖,她牵过他的手腕,他调整几次步伐就可以跟上了……虎兕也和他们一道。

      “别动。”她忽然说,然后抱起他来。他听见鸟从竹林里飞过去——她比他要矮一点,就是这么大力气……这是他一直没怎么弄明白的,虽然大多数女人都很有劲。她不是那种又高又壮的人,他想不出她的样子,只觉得手很单薄。

      但她没再说什么……他便只能听见呼呼风声,在她怀里,他还是紧张得搂住了她的脖子——他们飞了好一会儿功夫,最后平稳落了地。

      随后他们见了很多人,那些人见面都叫她‘门主’,岳满一路却只顾着紧张了,这就是‘山上’么?很大的地方,巷子也是七弯八绕,他们又走了好一会儿,甚至没遇到那位晏少爷。

      直到到了一间满是药味的屋子里,玉泠让他伸手给一个大夫探脉……他才知道,原来她是带自己看病来的。

      岳满听见玉泠叫那个声音听起来就很温和的大夫作‘师傅’,难怪她知道给他吃什么药,他是从没听说过有男大夫的……那应该是位很了不得的大夫,才会住在山上。

      还有南崖的小屋,那里住了一位詹师傅,是虎兕的爷爷。那一定是个很慈祥的老人,让他想起了爹爹……

      岳满只觉得,这是他经历过最奇妙的一天。她对他,好像不太一样了,虽然自己又说不出究竟怎么不一样。

      可他一直知道她不一般。

      “玉泠?”偶然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岳满便这么叫她。她说他可以这样叫他的名字,‘玉泠。’她自己念这两个字的声音听起来那样温和,她的声音真是很好听。只是她不爱说话。其实自己也不会说话——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但有人在的时候……他决不会打扰她。

      “要什么告诉虎兕。”她对他说。

      “好……”他不是为什么事,只不能确信,所以不经意叫出她的名字——原来他也可以这样叫她的名字。

      这样的日子,让他觉得很知足……岳满走出房间……这时候庄子里的人大多都不在,他们今天有件要紧的事。

      “岳叔叔。”听见孩子的声音,他心头一宽——传儿又来了,“鸟儿呐?”

      “屋里,你带它去吧。”虽然他包庇了那孩子。

      那还是几日前,他们都在院中,她尚未出门……

      “师傅,”传儿忽然道,“把鸟儿给我吧?”

      院子里一时没人说话。

      而岳满,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不说话了。

      “传儿!”他听见虎兕有些讶异的声音。

      “师傅……”然后是孩子悻悻的声音。

      “师傅怎么教你的?”虎兕又问。

      “不可以对元兽心怀怜悯……听见奇怪的声音不可以理会……不可以答应任何事……”孩子低声背着他听不懂的话。

      “你该怎么着?”还是虎兕在问。

      “假装没听见。”传儿的声音听来可怜巴巴。

      “快跟你师傅认错。”——岳满才明白虎兕不是在责问那孩子。可他们说的什么,他听不懂。比如元兽,比如……为什么不能对鸟儿心怀怜悯。他只知道,那鸟儿是她前些日子带回来,叫虎兕‘关起来’的东西。

      但随后玉泠就罚那孩子照顾这只鸟——而它也总是能从笼子里溜出来,逃到他的房里。

      听见孩子又嘀嘀咕咕和那鸟儿说起话来……岳满大概能明白,这或许也是不被允许的,但这孩子现在也和他变得亲近一些了。

      猫跳进他怀里……岳满没有像以往那样抱起它,天气正慢慢变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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