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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巫女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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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巴人的聚居地前时,远远地就可以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愤怒的气味。我的族人们,正紧紧地围在一起,将巴人们堵在那一小片聚居地之中。
瑶光停下了脚步,悄悄拉住我的衣襟。我回头看看她,象受了惊吓的小兽一般的眼神让我心里一痛。
可是,我还是轻轻挣脱了。
无论如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巴人被杀吧……被我的族人……就算不是为了廪君,也不能让这些人,悲惨地死去……而我明明是可以救他们的……
不出意料,领头的是那几位长老。葭济依旧脸色阴沉;夷莒收起了一贯紧贴在脸上的笑容,苍老的面孔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蒹漓也在,我看向她的那一霎那,她也正用一贯的那种瑟缩的眼神,偷偷地瞟着我。
我走到众人面前。
没有一个人说话,无论是我的族人还是巴人,所有的人都沉默着。
天边,太阳正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大山的深处,残余的光芒映在天上,血一般的刺目。夜晚就要降临了……
我对着刚刚赶来的廪君轻轻地摆了摆手,目光一一从族人的脸上滑过。
和我的视线相遇时,多数的族人还是会低下头,似乎仍然不愿公然和我对抗。但是,她们手中的火把,却在夜风中固执地燃烧着,映红了她们的脸孔,
……愤怒的……恐惧的……犹疑的……脸孔……,如同地火中的鬼魅、狰狞的……脸……
人的心可以多么可怖,我,向来是知道的;因为恐惧,因为愤怒,人们可以作出怎样可怕的事情,我也是知道的……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支持我的呢……
我的心里突然迸发出一种莫名的冲动。“你们,想杀死这些人吗?”
众人沉默着。
“杀死这些已经病得歪歪倒倒的人们,真的会让你们高兴吗?”语气很冷,可我的心更加冰冷。
“神女,我们从没有想要杀死什么人。但是,神女,” 葭济长老慢慢地说,“难道,您是想让我们的族人们也被疫神惩罚吗?”
我迎上她的目光。
“如果我说有办法呢?”我的心猛烈地跳着,仿佛就要从我的胸中蹦出来。
看着族人们犹疑的目光,我的心一横。
……对不起,婆婆……
……对不起,妈妈……
……对不起……
“如果我有办法治好巴人的病,你们还要烧他们的房子吗?他们的病,可以用盐泉治好!”
葭济惊呆了,看向我的目光中,完全是一片空白。其他的族人也一样。
我身后的巴人们却骚动起来。“……神女……”廪君轻声唤我,声音有些犹豫。
我有些慌张地摆摆手,没有敢开口,因为我知道那只会是一声呜咽,但一阵水气还是立刻润湿了我的双眸。
我再也不能回头了……
“神女,你,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葭济的声音颤抖着,竟是从未有过的软弱的声音。火把的光焰映进她的眼中,闪烁着波光。这双眼睛看我的时候不是向来白的比黑的多吗,怎么此刻却……我一阵恍惚。
我的族人此刻像是终于缓过劲来了,一下子炸开了,乱哄哄地嚷了起来。
不过这也难怪,我的确是走得太远了,远得想回头也不可能了。
“神女,这种事情你是听谁说的?”
问话的竟然是夷莒,原本看见我来了,她已经低着头缩回了人群中,此刻却一面示意周围的族人安静下来,一面拨开人群,慢慢地向我走来。
许是被她脸上罕见的严肃镇住了,族人们竟也真的渐渐安静了下来,还自动地让开路。她走到了我的面前,站定,凝视着我,眼里的专注和我认识的那个夷莒判若两人。
是不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另一个自己,平时也许隐藏得连自己都不会察觉,可是某种情况下、某个片刻中,这个另一个“我”会出现呢?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此时,彼此对峙着的我和长老们,一定都不是平常的我们。所以才会做着平常绝对不会尝试的事情。
夷莒固然如此,我又何尝不是。
“是谁出的这样的主意?神女,我不相信是你的。” 夷莒固执地要问出个究竟。
而我则固执地沉默着。只是,在夷莒箭一般的目光下,我突然觉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于是别开了视线。
阿弥婆!
她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不过只是远远地站着。苍老的身躯陷入昏暗的树影中,仿佛已经与黑暗融为一体,根本辨不清楚。
但是,我分明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讥诮和冷酷。
“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我移开了视线,不想再看阿弥婆。愤怒已经把婆婆变成另一个人,为了赶走巴人,她可以不去考虑族人们的愤怒以及自己的安全。
但是,对于我来说,婆婆始终是婆婆。
夷莒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但是却没有再追问下去。
忽然间,这片林中的空地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静得可怕,只听见火把燃烧发出的细小声响和夜风拂过树叶间发出的沙沙声。
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而我,则努力地扬起头,直视着我的族人。
就算要破坏我们的族规,就算要让外乡人踏入我们的圣地,我还是觉得,无论如何,救人总不会是错误。
“你明明有办法救我们的族人,却一直到现在才说?”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愤怒的、悲痛的声音刺得人心里一颤。
巴人中一阵骚动。下一个瞬间,葵女已经冲到了我的面前。
“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
她怒吼着,大滴大滴的眼泪很快濡湿了清秀的面庞,怒视着我的双眸几乎要喷出火来了。
说实在的,虽然这个小丫头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好脸色,有时甚至称得上恨之入骨,但是我却真的并不讨厌她。也许是因为她比别的巴人女子更加有精神,而我喜欢有精神的人;也许是因为她对廪君刻骨的爱意和对我毫不掩饰的嫉妒,让我心情舒畅;甚至也许,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就让我对她分外心软。
可是,这一次她终于成功地激怒了我。
在我为了你们巴人,面对自己族人指责的时候,你,有什么权利指责我?
“葵,你安静些吧。”廪君再也看不下去了,拉住了她的手,可是很快就被她甩开了。
这个丫头疯了吗?
“如果不是她,小桐就不会死了!”葵女冲着廪君狂吼,一只手指着我,浑身颤抖着。眼泪,流了满脸。
我却完全糊涂了。
葵女口中的小桐,我是知道的。八九岁的巴人女孩,个子却不及一般五六岁的孩子,一个瘦得很让人心疼的小东西。据说父母都死了,所以想来日子也必定很艰难。印象中是那种安静、不起眼的孩子。
可是她不是活的好好的吗?两天前我还看见她的,她当时也看见我了,还对我说话来着……
啊!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她,她说了什么???
“神女姐姐,我要回家了……”
我的心倏地揪紧了,紧得发痛。当时不明白的话语,此刻却一下子全明白了。
向廪君望去,他却低下了头。
……天啊!!!……
……
所谓“牺牲”这种事情,想来哪里都是有的,节日的时候,遇到麻烦的时候,向神明献上牛羊活物和些许粮食,这样的事情,对于我这个神女来说就像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一般天经地义。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一直养着的小兔子被母亲献给了疫神,我还曾经大哭了一场。母亲当时是怎么说得?
“这牺牲,是我们献给神灵的心意,神灵接了你的心意,就会保护你。小兔子,因为你一直养着,和你很亲,才能够替代你受苦。”
是的,所谓牺牲就是为了保护自己,而献给神灵的礼物;是为了自己,而必须舍弃的东西。
因为一直养着它,因为一直和它很亲,它才能够代替人们受难;
就象我的小兔子,就象小桐……
原来那个不起眼的女孩是在向我道别啊!我突然抑制不住从心底犯上来的剧烈的恶心。
可是她并不是小兔子,她是人啊!!!!
这是不对的,不对的,不对的,不对的,不对的……
廪君看着我的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无奈,他艰难地说:“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他顿了顿,“这是我们的习惯,通常,通常都会有效的……”
我的心象被针扎的一样痛。
习惯?这是什么习惯?就为了保护自己,就要牺牲自己的同伴?为了保护自己,就什么都可以做吗?
……那么,廪君,有朝一日,为了保护自己,你是不是也会牺牲我呢?
阿弥婆说的都是真的?她是不是也曾被这样的习惯牺牲过,所以,才会很清楚,女人、孩子,当然是女孩子,总是首先被牺牲的……而这才是阿弥婆投毒的真正目的……
为了让我看看巴人的另一张脸!
“如果你早一点说,小桐也就不用死了!是你!是你害死她的!”葵女像是要吼出心底的最后一口气似的,揪住我的衣襟,狂叫着。
而我却笑了,心中涌动着无法遏制的恶意,“你是这样想的?如果我是你,我会先愧死,而不是去指责别人!”我冷冷地撇了她一眼,一边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你不是巴人的巫女吗?巫女是做什么的,不就是向祖先神明祈求平安的人吗?如果要用‘牺牲’来换回神明的庇佑,巫女不是更合适吗?神可是能够听见你的话啊!为什么要让用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呢?”
我是想发泄心中的愤怒和惶恐,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对葵女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
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苍白的脸上一片空漠,仿佛是收到了极大的震撼,只是直直地看着我,泪水从眼眶中慢慢地流出,在火光的映衬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如同蜿蜒的河流。
看到她的脆弱,我的心说不出的难受。其实我这个神女,和她这个巫女也是差不多的。我很清楚,虽然我们看似很受尊敬,但实际上,很多时候,我们甚至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尤其是当所谓习惯和我们作对的时候。
虽然葵女是个阴沉的小丫头,但是不知怎地,我却知道在她的心底深处还是很柔软很柔软的。我就是知道!
迟疑了一下,我走近了一步,弯下身来,向葵女伸出手去。
她却一扭头,啪地挥开了我的手。
还是算了吧……
也许我的确不应该管巴人的事情,他们有他们的习惯,我这个外人又怎能说三道四……
我转过身来,看向廪君:“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治病的办法,并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小桐的事,我没想到……”我突然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在内心深处,总有一份难以抹煞的歉疚之情。因为,毕竟巴人的“病”,并不是真正的“病”,而凶手,我虽然很清楚,却不能也不忍说出来;这样的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算不是凶手,至少也是帮凶吧……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不敢直视廪君的眼睛,接着说:“不管怎样,现在首要是让生病的人先去盐泉……”
“不行!这绝对不行!” 葭济长老冷硬的嗓音干巴巴地响起。
她终于恢复正常了?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脸上一片木然。
“神女,这是不行的,盐泉是我们的圣地……”夷莒紧接着也随声附和,哼,这才对嘛!她们两个只有在反对我的时候,才会这样一致!
“我不是在征求你们的意见!”目光在我的族人中逡巡了一圈,我淡淡地说,“我是神女,我有这个权利!”
沉默攫住了我的族人。她们面面相觑,满脸的不甘心。
我就知道!这就是我的族人!习惯于在暗处窃窃私语,却无法光明正大地一决高下!
这就是我的族人……
我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转过身不再理睬她们。
可是就在这时,她们居然拦住了我的去路。
那群懦弱、胆怯的族人,我的族人,站在我的面前,紧紧地围着我,我竟无路可去!
……
“神女,这样是不行的!”
“不行,我们不同意您的做法!”
“不可以!”
……
开始时只是一两个人,但很快人声就混杂成一片,族人们大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和恐慌。
这时,不知是谁起了头,叫了一声:“赶走巴人!”
很快的,“巴人快滚”和“赶走他们”的叫喊声就汇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向我涌来。
我努力地挺直腰杆。这一幕既然终归是躲不过的,至少我不能丧失作为神女的尊严。
葭济长老分开拥挤的人群,走到我的面前。
“让他们走,我们就散开。我们并不想伤人,神女你不要逼我们。”
逼你?!
我看了一眼已经把巴人团团围住的族里的男人们,暗暗冷笑。领头的果然还是阳羽。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了我的身侧,我和廪君中间。
你们终于联手对付我了?嗨,怎么早没想起来呢?若你们早这样齐心,我只怕早就不是神女了吧?
你说,这到底是谁在逼迫谁?
巴人毕竟不是软弱的。面对族人的挑衅,他们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一阵骚动之后,男人们迅速围成一圈,将女人和孩子圈在里面。每个男人都拔出了短剑,虽然也许不及廪君剑那样锋利,但在火光的映照下,依然闪烁着夺目的光芒。而脸色也越发苍白可怖,疫神留下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
我不由自主地焦急起来,向廪君望去。
事已至此,我也不敢保证能够控制住族人的怒火;至于巴人,更加野性难驯。
难道,今晚,这一仗已在所难免?
我的目光没有和廪君相遇,却撞进了阳羽阴沉的眼睛。
心猛地一紧,下午那一幕不由自主地又出现我的脑子里。
……
别的人还不至于动手碰我,但是阳羽……毕竟今天他刚刚知道我的秘密……虽说他似乎并不打算说出去,但是……
……
我的脑子急速地旋转着,但仍然如同盲目的飞虻般完全找不到方向。
这时,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静得可怕,仿佛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我的目光越过阳羽,落在廪君的脸上。他的脸上满是焦虑,看见我在看他,还是努力地笑了笑。
虽然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是,我知道,在他的瞳仁中一定有我清晰的影子,就像那个初识的午后,他的眼睛就是那样看着我,而我的世界就天翻地覆了。
我恢复了平静。既然躲不过,那么就来吧!
“长老……”
“长老!”
正当我准备迎战的时候,阳羽突然和我同时开口。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阳羽。
他却没有看我,而是向前了一步,离开了我的身侧,走到葭济的面前。
“我觉得不妨让巴人用盐泉治病。”他慢慢地说着,语气平淡地象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其余的人却都惊呆了。
“盐泉是神明留给我们的圣水,这是没错。但是圣水就应该供奉着谁也不许使用吗?我觉得神明也会愿意用它来救人的。”阳羽不理会四面八方射过来的各色眼神,自顾自地说下去。
“羽儿,快别说了!这,这可是祖先的规矩啊……”没想到,竟是阳羽的母亲,那个一向对儿子唯唯诺诺的蒹漓长老抢先打断了阳羽的话。说着,她一边还畏缩地瞟了一眼葭济,一定是害怕儿子触怒这个族里说一不二的长老吧。
阳羽当然没有理会母亲,他退了一步,又回到我的身侧,然后看了看目瞪口呆的族人们,又说道:“他们反正也只是用一用,难道我们还怕他们抢了去不成?”
说着,他顿了顿,然后大声地说:“我可不想让这些外乡人小看我们!”
他突然一步跨到我的身边,微微俯下身子,用只能让我和他听清楚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声说:“我更不想让你小看我!”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一直都在你的脚下。你是神女,而我只是一个围着母亲转的没用的儿子!”
“不过,我会证明的!”
他靠近我的姿势极其亲密,但语调却陡然变得阴沉而寒气逼人。他的气息轻轻地拂过我的颈项,竟激起一片战栗。
我僵硬地抬起头,视线与阳羽相遇,他眼中燃烧着骇然的执拗和狂热。
“我一定会让你知道,我不是懦夫!我不仅是儿子,我更是一个男人!”
他用几乎充满恨意的眼神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在我的耳边、轻轻地、但又无比清晰地说:
“我不要再趴在你的脚下了!如果,男人趴在女人的脚下、儿子伏在母亲的膝边就是祖先的规矩。那么,这样的规矩,我,不要了!”
他,在说什么?
一瞬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样的规矩,我不要了?
这句话带给我的震撼,难以言喻。仿佛是一直盘梗在我心头的一块巨石,就这样被一下子掀翻了,瞬间无比轻松;但是,随即又变得忐忑不安,因为,似乎有什么隐隐约约的可怕东西,随着巨石的掀开,会跑了出来,就再也无法收回去了……
这番让我心惊胆战的低语,当然只有我一个听见,而众人,包括巴人,都只是疑惑地看着我和阳羽,紧张得一触即发的气氛一时竟也有些松懈。
阳羽说完以后,却再也不看我,转过身去,走到了族人中。他的身边立刻围满了族人,大部分是平素就以他马首是瞻的族中的男人们。
不论阳羽的目的是什么,他的支持还是意外的有效。笼罩在族人和巴人之间紧绷的空气,裂开了一个小缝。
我极力无视心中的不安,走到廪君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走吧。”
廪君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回头看了巴人一眼,点点头,示意他们跟上。
我埋着头,走在前面。
心,砰砰地跳着,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紧张?那是当然的;担忧?可能也有吧;不过,或许还有一点点的愧疚,说不清道不明,只是一点点,却依旧无法漠视。
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并不想怀疑自己的决定,事实上,我坚信,无论如何,救人总是对的。无论是作为神女,还是仅仅作为一个人,都不应该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悲惨的死去。那么多的人,女人、男人、老人、孩子……
可是我的心里却总也挥不去那一片阴云,也许是因为阿弥婆讥诮的眼神,又或许是阳羽疯狂的誓言,甚至族人们顺从地给我和我身后的巴人让开去路……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忐忑不安。
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