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黄昏》天小策

5、对黄昏

　　蓝河设想过无数次两人重逢的画面，或挥剑相向，或擦肩而过，像这般对面而坐，共饮一壶茶，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彼此问出的那些问题，都没有得到回答，都觉得自己的问题是必答，对方的问题不重要，一场不对等的对弈，注定没有结果。

　　而蓝河，终于敢抬头看着对面这个他百年间踏遍山河大川，往返无数次阴阳，旁观无数悲欢离合寻而不得的人，心间竟不知该不该信这是那个人，还是那个青丘最爱嬉闹的白狐上仙幻化成镜来戏耍自己的？

　　叶修茶杯稍稍往蓝河那边推了推，支着头看他：“小蓝，喝茶。”

　　小蓝，喝茶。

　　从百年前被他带回府，到如今再次相遇，从头到尾，两人之间，这竟然是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穷尽碧落下黄泉，不过是，为了两个人，一壶茶，而已……

　　摩挲着茶杯，蓝河重复了最开始的问题：“怎么进了畜牲道？”

　　叶修懒洋洋的支着头，盯着蓝河看，眼都不眨，“醒来便是这样子了，我也不知道啊，小蓝，想我没有？嗯？”

　　匆忙的缩回手，教那人伸过来的手落了空，蓝河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说不出来，想了吗？想了，想了数百年，想到都快忘记为什么找你了……

　　叶修轻笑一声，起身，收了茶具，“我只招待想我念我的那个小蓝，若是别人，还是尽快离去的好。”

　　“他死了，”蓝河抬头，终于能平静的看着他，“你说的那个人，五百年前死于一场战争。他本是雨朝刺客组织蓝溪阁杀手，在太子授意之下，来到欣朝将军叶修身边，做了十年的细作。在欣朝与皓朝的战争中，他接到太子密令，杀了叶修，之后死于欣朝将士包围之下。”

　　叶修眯着眼，听他简短的说完那段往事，隐约竟然能看到当初喻文州谈判时的模样。听到最后，叶修挑了挑眉，“啧啧，小蓝，你这个结局，和我知道的不太一样啊。”

　　蓝河看着他蹲下身，指尖划过自己的脸，笑着给出另一个结局：“我记得，叶将军临上战场前，小细作伺候的他舒舒服服的，还说要等他回来。将军一走，他就关了门，孤身一人入了皓朝大营杀了敌方副将，给欣朝趟平了所有陷阱，最后死于陷阱之中。嗯，貌似，我这个才是真的呢，小蓝。”

　　“你记错了，将军死于细作之手。”蓝河眼都不错的看他，“将军先死的，他不知道后续的事，我说的就是真的。”

　　叶修干脆坐在地上，手肘支在盘起的腿上，歪头看着他：“将军死于对方的毒箭，小细作的那一杯茶，只不过是加速毒发而已。小蓝，你忘了，如今的战神右护法，可是当时我的右副将呀，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当年所有我们找到的人，他们口中的结局，可是和你说的不一样哟。”

　　视线越来越模糊，蓝河闭眼，将不值钱的泪憋回去，“那么，将军为何魂飞魄散，细作遍寻不得？”

　　“啊，这个将军也不知道呀。”

　　“谁给将军聚的魂？”

　　“这个，将军也不知道呀。”

　　“他总能知道，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谁！”

　　“哎呀，这个，将军也不知道呀。”

　　“叶修！”蓝河手微微发抖，就算所有的问题不知道，没关系，还能见到活着的他就好，但是，有一个问题，他却必须得到答案，他带着这个问题和自己以为的答案浑浑噩噩这数百年，总要知道一个正确答案才敢继续面对这个人，“那个将军，到底，恨不恨细作？”

　　“将军啊，他说，”叶修收起懒洋洋的神情，认真的看着蓝河，抚摸着他的后颈，沉声道：“他想再和小细作好好过几世。”

　　“细作杀了他。”

　　“有没有那杯茶，将军都要死，”叶修手指绕上他的发丝，“前尘往事，我不想再纠结，生死关走一遭，我只想和你，快活几世。”

　　蓝河到底还是没忍住那不值钱的泪，或许掉泪很懦弱，但是，他寻找了这么久，走过这么多的地方，心底的那个人伴着愧疚和爱一同刻入他的骨血，如今终于能再一次直视他的眼眸，感受他手心的温度，终于能看到他温暖的胸膛再一次触手可及，懦弱又如何？

　　蓝河猛的把叶修扑倒，将头深深的埋在他的肩窝，痛哭出声。

　　我遍历山河，至此方觉人间值得。

　　黄少天再次奔到水竹洞的时候扑了个空，“师傅？蓝河？小蓝？”边边角角都找遍了，那个蓝色身影到底是没出现。

　　盘腿坐到湖边，挠挠头，叹气：“唉，又不知道去哪了，真是的，每次来来回回去哪啊，去干什么也不说。”怀里传来轻微的响动，黄少天兴冲冲的掏出那个小东西，“嘿嘿，差点忘了你了！”白色的团子微微颤动，黄少天点一下它边动的更厉害，看小东西不安的乱动，他嘿嘿直笑。

　　“哟，你在啊。”

　　清冽的声音传来，黄少天抬头，看到那个成日无所事事的右护法大摇大摆的进来，“方锐？哎，你怎么来了？”

　　方锐一下闪到近前，蹲在黄少天身前，伸手点了点那只团子，惋惜道：“灵识如此稀薄，难怪无法化形。”

　　“对啊对啊，蓝河说他有办法，已经去寻找灵石了！”黄少天笑嘻嘻的又低头对小团子一顿安慰。

　　方锐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出声：“黄少天，你想回到前世吗？”

　　“啊？”不解的暼了他一眼，黄少天又低头看着小团子：“我前世是啥都不知道，回去干嘛？再说了，成仙多好啊，我可是跟着蓝河去过几次人间的，做人太累了，还烦，我才不要。”

　　“如果，你有必须要记得的人呢？或者，必须要偿还的债呢？”方锐眼中的愤恨一闪而过，黄少天抬眼看过来时，他仍旧是那个悠闲的样子。

　　眨眨眼，黄少天眼珠转了转，“那我回到前世干嘛呀，我想办法恢复记忆，记起那人是谁不就完了吗？”

　　方锐一愣，随即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恢复记忆？说的好啊，说的好啊！”

　　黄少天看傻子一样的看他，“喂，你疯了啊？”

　　方锐笑着起身，居高临下的看他，“疯了？大概是吧，不过，不是现在，是这几百年都疯着。”

　　看到黄少天眼中的疑惑，方锐眼神一瞬间变得凶狠，“若不是疯了，我怎么会接受这无用的名头，在这冷漠恶心的无尽天待数百年，成为随意将人类捏圆搓扁的上尊的奴！”

　　将白团子小心的收回怀里，黄少天缓缓起身，皱眉看着他，低声道：“方锐，收回你的话，我权当没听过。”

　　方锐挑眉，抬手，指尖冒出一束耀眼白光，看着这白光，仿佛自言自语：“是非善恶，非黑即白，正邪不两立，可惜，如果一开始就是错的，你们口中的那人才是恶，又该当如何？”

　　黄少天正欲反驳，却发现方锐猛的抬眼，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灵力仿佛被锁在胸口处，无论如何都释放不出，眼前方锐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扭曲中竟然变成了另外一张脸，温润如玉，无比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走马灯一样的记忆涌出，空荡的宫殿，苍凉的大漠，热闹的集市，拥挤的人群，以及，一盏递到眼前的花灯，和那人无奈的眉眼，“你喜欢就和我说啊。”

　　你是谁？我是谁？这是哪？黄少天眼前越热闹，心底却越空白，转眼间又是另一番景象，床笫之间，帷帐之内，翻云覆雨的两个人如此熟悉，承受的人一手扯下帷帐，黄少天愣住了。

　　那张脸，再熟悉不过，那是，他自己……

　　“黄少天！此时不醒，更待何时！”一声大喝，黄少天眼前一黑，脑子里一束白光闪过，世间万物，就此不知……

　　方锐看黄少天缓缓倒下，不省人事。终于松了口气，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大汗淋漓。回灵这一术法本就是在那人修炼时他觉得无聊，偷学而来，那人化灵后，这数百年他也是凭感觉修炼，虽能成功，但是损耗极大，此番成功，他要奔赴下一个地点。

　　出了水竹洞，擦掉额头的汗，方锐看着无尽天的更高处，无力的双手紧握成拳。

　　该来的总会来，多年等待，终于叶修回来了，这黑白，我们总要再来辨上一辨。

　　“砰！”精致的玉杯应声而碎，方才端着玉杯的手还维持原状，低头看着一堆碎片，喻文州僵硬的手收回来，抬头，是宫殿的顶，但是他就一直这样看着，仿佛透过这顶能看到最上方的那片白。

　　良久，他闭眼，深深的叹口气，“你终究，还是回来了啊……”

　　我早知你不会善罢甘休，却也希望你能放过他，让他永世无忧，可如今，你还是把他扯了进来，无非就是想让我，也在这浑水里趟上一趟。

　　“呵，叶修，下得一手好棋。”喻文州又想起那个多次来地府的蓝色身影，可惜啊可惜，也成为了棋子……

　　无尽天的百花深处，一双白皙瘦弱的脚踩着一地花瓣于雾里走出来，乌黑的发丝垂至地面，面容姣好，笑得仿佛从没经历过磨难。甚至还哼着小曲。

　　“姑娘，这是打何处来，去何处去啊？”无比轻佻的声音。

　　姑娘停住脚步，看着前方树上侧卧的人，笑弯了眼，“哟，小狐狸。”

　　眼角微颤，张佳乐成仙这么多年，还没被叫过小，一下子坐了起来，“苏沐橙！我比你成仙都早！”

　　“嗯……真的吗？可是我被贬下凡间的时候，你好像还在昆仑山的小山洞里修炼呢吧？”苏沐橙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笑着看他，不说话了。

　　张佳乐一愣，确实是，只记得她被贬下凡再回天庭，却忘了她本来就是仙……

　　跳下树枝，张佳乐叹气，“苏沐橙，你以为你们在做什么上尊真的不知吗？我不想以后与你们为敌，你最好，劝劝你那边的人。”

　　苏沐橙毫不畏惧的走上前，经过张佳乐身边时，收起了笑，冷冷的看着他：“我劝你，在与我们为敌之前，最好想想值不值得。”

　　张佳乐一愣，没来得及细想，转身对那纤细的背影问道：“那蓝河呢！”

　　苏沐橙停下了脚步。

　　“蓝河对他是真心，他又要如何处置蓝河？”张佳乐是真的在担心那抹蓝色瘦弱却温暖的身影。

　　“小蓝河啊，呵呵，”苏沐橙微微转头，“你觉得，他还回的来吗？”

　　苏沐橙说完便走远了，徒留张佳乐一人，愣在原地，思考不能。